《山水論決》(唐)王維
●《山水論》王維
凡畫山水,意在筆先。丈山尺樹,寸馬分人。遠人無目,遠樹無枝。遠山無石,隱隱如眉;遠水無波,高與雲齊。此是訣也。
山高雲塞,石壁泉塞,道路人塞。石看三面,路看兩頭,樹看頂頭,水看風腳。此是法也。
凡畫山水,平夷頂尖者巅,峭峻相連者崖,懸石者岩,形圓者巒,路通者川。兩山夾道者名爲壑也,兩山夾水名爲澗也,似嶺而高者名爲陵也,極目而平者名爲坂也。依此者粗知之仿佛也。
觀者先看氣象,後辨清濁。定賓主之朝揖,列群峰之威儀,多則亂,少則慢,不多不少,要分遠近。遠山不得連近山,遠水不得連近水。山腰掩抱,寺舍可安;斷岸坂堤,小橋小置。有路處則林木,岸絕處則古渡,水斷處則煙樹,水闊處則征帆,林密處居舍。臨岩古木,根斷而纏藤;臨流石岸,欹奇而水痕。
凡畫林木,遠者疏平,近者高密,有葉者枝嫩柔,無葉者枝硬勁。松皮如鱗,柏皮纏身。生土上者根長而莖直,生石上者拳曲而伶仃。古木節多而半死,寒林扶疏而蕭森。
有兩不分天地,不辨東西。有風無雨,只看樹枝。有雨無風,樹頭低壓,行人傘笠,漁父蓑衣。雨霁則雲收天碧,薄霧霏微,山添翠潤,日近斜晖。
早景則千山欲曉,霧霭微微,朦胧殘月,氣色昏迷。晚景則山銜紅日,帆卷江渚,路行人急,半掩柴扉。
春景則霧鎖煙籠,長煙引素,水如藍染,山色漸清。夏景則古木蔽天,綠水無波,穿雲瀑布,近水幽亭。秋景則天如水色,簇簇幽林,雁鴻秋水,蘆島沙汀。冬景則借地爲雪,樵者負薪,漁舟倚岸,水淺沙平。凡畫山水,須按四時。或曰煙籠霧鎖,或曰楚岫雲歸,或曰秋天曉霁,或曰古冢斷碑,或曰洞庭春色,或曰路荒人迷。如此之類,謂之畫題。
山頭不得一樣,樹頭不得一般。山籍樹而爲衣,樹籍山而爲骨。樹不可繁,要見山之秀麗;山不可亂,須顯山之精神。能如此者,可謂名手之畫山水也。
●《山水決》王維
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爲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咫尺之圖,寫千裏之景。東西南北,宛爾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筆下。初鋪水際,忌爲浮泛之山;次布路歧,莫作連綿之道。主峰最宜高聳,客山須是奔趨。回抱處僧舍可安,水陸邊人家可置。村莊著數樹以成林枝須抱體;山崖合一水而瀑瀉,泉不亂流。渡口只宜寂寂,人行須是疏疏。泛舟楫之橋梁,且宜高聳;著漁人之釣艇,低乃無妨。懸崖險峻之間,好安怪木;峭壁巉岩之通途。遠岫與雲容交接,遙天共水色交光。山鈎鎖處,沿流最出其中;路接危時,棧道可安于此。平地樓台,偏宜高柳人家;名山寺觀,雅稱奇杉襯樓閣。遠景煙籠,深岩雲鎖。酒旗則當路高懸,客帆宜遇水低挂。遠山須要低排,近樹惟宜拔迸。手親筆硯之馀,有時遊戲三昧。歲月遙永,頗探幽微。妙悟者不在多言,善學者還從規矩。
塔頂參天,不須見殿,似有似無,或上或下。芳堆土埠,半露檐廒;草舍蘆亭,略呈樯檸。山分八面,石有三方。閑雲切忌芝草樣,人物不過一寸許,松柏上現二尺長。
《林泉高致集》(宋)郭思 撰
◆提要
《林泉高致集》一卷,舊本題宋郭思撰。思父熙,字淳夫,溫縣人。官翰林待诏直長,以善畫名於時。思字得之,登元豐五年進士,官至徽猷閣待制,秦鳳路經略安撫使。書首有思所作序,謂丱角侍先子,每聞一說,旋即筆記,收拾纂集,用贻同好。故陳振孫《書錄解題》以此書爲思追述其父遺迹事實而作。今案書凡六篇,曰山水訓,曰畫意,曰畫訣,曰畫題,曰畫格拾遺,曰畫記。其篇首實題贈正議大夫郭熙撰。又有政和七年翰林學士河南許光凝序,亦謂公平日講論小筆範式,燦然盈編,題曰《郭氏林泉高致》,而書中多附思所作釋語,並稱間以所聞注而出之。據此,則自山水訓至畫題四篇,皆熙之詞,而思爲之注。惟畫格拾遺一篇紀熙平生真迹,畫記一篇述熙在神宗時寵遇之事,則當爲思所論撰,而並爲一編者也。許光凝序尚有元豐以來詩歌贊記,陳振孫即稱已阙,而此本前後又載入王維《李成山水訣》、荊浩《山水賦》、董羽《畫龍輯議》各一篇,亦非郭氏原本之舊。書末有至正八年豫章歐陽必學重刻一行,或即元時刊書者所附入欤?別本又有《山水訣纂》一卷,亦題宋郭思撰。前有簽書河南府判官廳公事王緯序,稱思述其父熙平日所說山水畫法,好事者喜傳其文而緯得之最先。大觀四年,镂版廣之。校其文與《林泉高致》所載山水訓一篇首尾相同,疑思先纂是編,後複增益之,爲《林泉高致集》,而其書已行,故至今猶兩存之也。舊末又有《圖畫見聞志》一卷,與郭若虛同名,而其文迥異。中載葉夢得《評畫行》,似非思所裒輯,疑本別爲一編,乃續郭若虛書而作者。後人因所收畫訣、畫題皆思述其父之詞,故取附山水訓纂之末耳。以上二編,一與思書相複,一與思書無關,今俱刊除不錄。而附存其目於此書之末,用以訂同異,備考核焉。
◆原序
語曰: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遊于藝。謂禮樂射禦書數畫之流也。易之山墳、氣墳、形墳,出于三皇。山如山,氣如氣,形如形,皆畫之椎輪。黃帝制衣裳有章數,或繪或繡,皆畫本也。故舜十二章,山龍華蟲,曰觀古人象。《爾雅》曰:“畫,象也。”言象之所以爲畫爾。《易》設卦觀象系辭,《論語》:“繪事後素”,《周禮》:“繪畫之事後素工”,畫之爲本甚大且遠。自古說伏戲畫八卦,讀爲今汝畫之畫,畫文訓爲止,不知畫八卦爲等義,故畫當爲畫,但今畫出于後世,其實止于畫字爾。又今之古文篆籀禽魚,皆有象形之體,即象形畫之法也。思丱角時,侍先子遊泉石,每落筆必曰:畫山水有法,豈得草草。思聞一說,旋即筆記。今收拾纂集,殆數十百條,不敢失墜,用贻同好。噫!先子少從道家之學,吐故納新,本遊方外,家世無畫學,蓋天性得之,遂遊藝于此,以成名焉。然於潛德懿行,孝友仁施,爲深則遊焉息焉。此志子孫當曉之也。
◆《林泉高致集》(宋)郭熙 述 郭思 攥輯
《林泉高致》翰林待诏直長贈正議大夫郭熙淳夫撰
◎山水訓
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囂缰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聖,此人情所常願而不得見也。直以太平盛日,君親之心兩隆,苟潔一身出處,節義斯系,豈仁人高蹈遠引,爲離世絕俗之行,而必與箕穎埒素黃绮同芳哉!白駒之詩,紫芝之詠,皆不得已而長往者也。然則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氵晃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之本意也。不此之主而輕心臨之,豈不蕪雜神觀,溷濁清風也哉!
畫山水有體,鋪舒爲宏圖而無余,消縮爲小景而不少。看山水亦有體,以林泉之心臨之則價高,以驕侈之目臨之則價低。
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須遠而觀之,方見得一障山川之形勢氣象。若士女人物,小小之筆,即掌中幾上,一展便見,一覽便盡,此皆畫之法也。
世之笃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遊者,有可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遊之爲得,何者?觀今山川,地占數百裏,可遊可居之處十無三四,而必取可居可遊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謂此佳處故也。故畫者當以此意造,而鑒者又當以此意窮之,此之謂不失其本意。
畫亦有相法,李成子孫昌盛,其山腳地面皆渾厚闊大,上秀而下豐,合有後之相也,非特謂相兼,理當如此故也。
人之學畫,無異學書,今取鍾、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于大人達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並覽,廣議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後爲得。今齊魯之士惟摹營丘,關陝之士惟摹範寬,一己之學,猶爲蹈襲,況齊魯關陝,輻員數千裏,州州縣縣,人人作之哉!專門之學,自古爲病,正謂出于一律,而不肯聽者,不可罪不聽之人,迨由陳迹,人之耳目喜新厭故,天下之同情也,故予以爲大人達士不局于一家者,此也。
柳子厚善論爲文,余以爲不止于文。萬事有訣,盡當如是,況于畫乎!何以言之?凡一景之畫,不以大小多少,必須注精以一之。不精則神不專,必神與俱成之。神不與俱成則精不明;必嚴重以肅之,不嚴則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則景不完。故積惰氣而強之者,其迹軟懦而不決,此不注精之病也;積昏氣而汨之者,其狀黯猥而不爽,此神不與俱成之弊也。以輕心挑之者,其形略而不圓,此不嚴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體疏率而不齊,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決則失分解法,不爽則失潇灑法,不圓則失體裁法,不齊則失緊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出,然可與明者道:
【思平昔見先子作一二圖,有一時委下不顧,動經一二十日不嚮,再三體之,是意不欲。意不欲者,豈非所謂惰氣者乎!又每乘興得意而作,則萬事俱忘,及事汨志撓,外物有一則亦委而不顧。委而不顧者,豈非所謂昏氣者乎!凡落筆之日,必明窗淨幾,焚香左右,精筆妙墨,盥手滌硯,如見大賓,必神閑意定,然後爲之,豈非所謂不敢以輕心挑之者乎!已營之又徹之,已增之又潤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複之,每一圖必重複終始,如戒嚴敵然後畢,此豈非所謂不敢以慢心忽之者乎!所謂天下之事,不論大小,例須如此,而後有成。先子嚮思每丁甯委曲,論及于此,豈非教思終身奉之以爲進修之道耶!】
學畫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臨其上而瞰之,則花之四面得矣。學畫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則竹之真形出矣。學畫山水者何以異此?蓋身即山川而取之,則山水之意度見矣。真山水之川谷遠望之以取其勢,近看之以取其質。真山水之雲氣四時不同:春融,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畫見其大象而不爲斬刻之形,則雲氣之態度活矣。真山水之煙岚四時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畫見其大意而不爲刻畫之迹,則煙岚之景象正矣。真山水之風雨遠望可得,而近者玩習不能究錯縱起止之勢,真山水之陰晴遠望可盡,而近者拘狹不能得明晦隱見之迹。山之人物以標道路,山之樓觀以標勝概,山之林木映蔽以分遠近,山之溪谷斷續以分淺深。水之津渡橋梁以足人事,水之漁艇釣竿以足人意,大山堂堂爲衆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岡阜林壑爲遠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當陽而百辟奔走朝會,無偃蹇背卻之勢也。長松亭亭爲衆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蘿草木爲振契依附之師帥也,其勢若君子軒然得時,而衆小人爲之役使。無憑陵愁挫之態也。山近看如此,遠數裏看又如此,遠十數裏看又如此,每遠每異,所謂“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側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異,所謂“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形狀,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謂“四時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陰睛看又如此,所謂“朝暮之變態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意態,可得不究乎!春山煙雲連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淨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畫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畫之景外意也。見青煙白道而思行,見平川落照而思望,見幽人山而思居,見岩扃泉石而思遊。看此畫令人起此心,如將真即其處,此畫之意外妙也。
東南之山多奇秀,天地非爲東南私也。東南之地極下,水潦之所歸,以漱濯開露之所出,故其地薄,其水淺,其山多奇峰峭壁,而鬥出霄漢之外,瀑布千丈飛落于霞雲之表。如華山垂溜,非不千丈也,如華山者鮮爾,縱有渾厚者,亦多出地上,而非出地中也。
西北之山多渾厚,天地非爲西北偏也。西北之地極高,水源之所出,以岡隴擁腫之所埋,故其地厚,其水深,其山多堆阜盤礴而連延不斷于千裏之外。介丘有頂而迤逦拔萃于四逵之野。如嵩山少室,非不拔也,如嵩少類者鮮爾,縱有峭拔者,亦多出地中而非地上也。
嵩山多好溪,華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別岫,常山多好列岫,泰山特好主峰,天台、武夷、廬、霍、雁蕩、岷峨、巫峽、天壇、王屋、林廬、武當,皆天下名山巨鎮,天地寶藏所出,仙聖窟宅所隱,奇崛神秀莫可窮,其要妙欲奪其造化,則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飽遊饫看,曆曆羅列于胸中,而目不見絹素,手不知筆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畫,此懷素夜聞嘉陵江水聲而草聖益佳,張顛見公孫大娘舞劍器而筆勢益俊者也。今執筆者所養之不擴充,所覽之不淳熟,所經之不衆多,所取之不精粹,而得紙拂壁,水墨遽下,不知何以掇景于煙霞之表,發興于溪山之顛哉!後主妄語,其病可數。何謂所養欲擴充?近者畫手有《仁者樂山圖》,作一叟支頤于峰畔,《智者樂水圖》作一叟側耳于岩前,此不擴充之病也。蓋仁者樂山宜如白樂天《草堂圖》,山居之意裕足也。智者樂水宜如王摩诘《辋川圖》,水中之樂饒給也。仁智所樂豈只一夫之形狀可見之哉!何謂所覽欲淳熟?近世畫工,畫山則峰不過三五峰,畫水則波不過三五波,此不淳熟之病也。蓋畫山,高者、下者、大者、小者,盎碎嚮背,顛頂朝揖,其體渾然相應,則山之美意足矣。畫水,齊者、淚者、卷而飛激者、引而舒長者,其狀宛然自足,則水態富贍也。何謂所經之不衆多?近世畫手生于吳越者,寫東南之聳瘦;居鹹秦者,貌關隴之壯;浪學範寬者,乏營丘之秀;媚師王維者,缺關同之風骨。凡此之類,咎在于所經之不衆多也。何謂所取之不精粹?千裏之山不能盡奇,萬裏之水豈能盡秀。太行枕華夏而面目者,林慮泰山占齊魯而勝絕者,龍岩一概畫之,版圖何異?凡此之類,咎在于所取之不精粹也。故專于坡陀失之粗,專于幽閑失之薄,專于人物失之俗,專于樓觀失之冗,專于石則骨露,專于土則肉多。筆迹不混成謂之疏,疏則無真意;墨色不滋潤謂之枯,枯則無生意。水潺氵爰則謂之死水,雲不自在則謂之凍雲,山無明晦則謂之無日影,山無隱見則謂之無煙霭。今山日到處明,日不到處晦,山因日影之常形也。明晦不分焉,故曰無日影。今山煙霭到意隱,煙霭不到處見,山因煙霭之常態也。隱見不分焉,故日無煙霭。
山,大物也,其形欲聳撥,欲偃蹇,欲軒豁,欲箕踞,欲盤礴,欲渾厚,欲雄豪,欲精神,欲嚴重,欲顧盼,欲朝揖,欲上有蓋,欲下有乘,欲前有據,欲後有倚,欲下瞰而若臨觀,欲下遊而若指麾,此山之大體也。
水,活物也,其形欲深靜,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環,欲肥膩,欲噴薄,欲激射,欲多泉,欲遠流,欲瀑布插天,欲濺撲入地,欲漁釣怡怡,欲草木欣欣,欲挾煙雲而秀媚,欲照溪谷而光輝,此水之活體也。
山以水爲血脈,以草木爲毛發,以煙雲爲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雲而秀媚。水以山爲面,以亭榭爲眉目,以漁釣爲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漁釣而曠落,此山水之布置也。
山有高有下,高者血脈在下,其肩股開張,基腳壯厚,巒岫岡勢培擁相勾連,映帶不絕,此高山也。故如是高山謂之不孤,謂之不什。下者血脈在上,其顛半落,項領相攀,根基龐大,堆阜臃腫,直下深插,莫測其淺深,此淺山也。故如是淺山謂之不薄,謂之不泄。高山而孤,體幹有什之理,淺山而薄,神氣有泄之理,此山水之體裁也。
山得水而活,水得山而媚。
石者,天地之骨也,骨貴堅深而不淺露。水者,天地之血也,血貴周流而不凝滯。
山無煙雲如春無花草。
山無雲則不秀,無水則不媚,無道路則不活,無林木則不生,無深遠則淺,無平遠則近,無高遠則下。
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顛,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後,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沖融而缥缥缈缈。其人物之在三遠也,高遠者明了,深遠者細碎,平遠者沖淡。明了者不短,細碎者不長,沖淡者不大,此三遠也。
山有三大,山大于木,木大于人。山不數十裏如木之大,則山不大;木不數十百如人之大,則木不大。木之所以比夫人者,先自其葉,而人之所以比大木者,先自其頭。木葉若幹可以敵人之頭,人之頭自若幹葉而成之,則人之大小,木之大小,山之大小,自此而皆中程度,此三大也。
遠山無皴,遠水無波,遠人無目。非無也,如無耳。
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派則遠矣。
山因藏其腰則高,水因斷其灣則遠。蓋山盡出不唯無秀撥之高,兼何異畫碓嘴!水盡出不唯無盤折之遠,兼何異畫蚯蚓!
正面溪山林木盤折,委曲鋪設,其景而來不厭其詳,所以足人目之近尋也。傍邊平遠,峤嶺重疊,鈎連缥缈而去,不厭其遠,所以極人目之曠望也。
◎畫意
世人止知吾落筆作畫,卻不知畫非易事。莊子說畫史“解衣盤礴”,此真得畫家之法。人須養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如所謂易直子諒,油然之心生,則人之笑啼情狀,物之尖斜偃側,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覺見之于筆下。晉人顧恺之必構層樓以爲畫所,此真古之達士!不然,則志意已抑郁沈滯,局在一曲,如何得寫貌物情,摅發人思哉!假如工人斫琴得峄陽孤桐,巧手妙意洞然于中,則樸材在地,枝葉未披,而雷氏成琴,曉然已在于目。其意煩悖體,拙魯悶嘿之人,見铦鑿利刀,不知下手之處,焉得焦尾五聲揚音于清風流水哉!更如前人言“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哲人多談此言,吾人所師。余因暇日閱晉唐古今詩什,其中佳句有道盡人腹中之事,有裝出目前之景,然不因靜居燕坐,明窗淨幾,一炷爐香,萬慮消沈,則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即畫之主意亦豈易!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應,方始縱橫中度,左右逢原。世人將就率意,觸情草草便得。
【思因記先子嘗所誦道古人清篇秀句,有發于佳思而可畫者,並思亦嘗旁搜廣引,以獻之先子,先子謂爲可用者,其詩雖全章半句及只一聯者,鹹錄之于下。好事者觀此,則古今精筆亦可以思過半矣。】
先子嘗誦詩可畫者
女兒山頭春雪消,路傍仙杏發柔條。心期欲去知何日,惆望回車下野橋。(唐·羊士谔《望女兒山》)
獨訪山家歇還涉,茅屋斜連隔松葉。主人聞語未開門,繞籬野菜飛黃蝶。(長孫左輔《尋山家》)
南遊兄弟幾時還,知在三湘五嶺間,獨立衡門秋水闊,寒鴉飛去日沈山。(窦鞏《寄南遊》)
釣罷孤舟系葦梢,酒開新甕鮓開包。自從江浙爲漁父,二十余年手不叉。(無名氏)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老杜)
渡水蹇驢只耳直,避風羸仆一肩高。(雪詩)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王摩诘)
六月杖藜來石路,午陰多處聽潺湲。(王介甫)
數聲離岸擄,幾點別州山。 (魏野)
思嘗助記
遠水兼天淨,孤城隱霧深。(老杜)
犬眠花影地,牛牧雨聲陂。(李拱村舍)
密竹滴殘雨,高峰留夕陽。(夏疾叔簡)
天遙來雁小,江闊去帆孤。(姚合)
雪意未成雲著地,秋聲不斷雁連天。(錢惟演)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韋應物)
相看臨遠水,獨自坐孤舟。(鄭谷)
◎畫訣
凡經營下筆,必合天地。何謂天地?謂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中間方立意定景。見世之初學,據案把筆下去,率爾立意,觸情塗抹,滿幅看之,填塞人目,已令人意不快,那得取賞于潇灑,見情于高大哉!
山水先理會大山,名爲主峰。主峰已定,方作以次,近者、遠者、小者、大者,以其一境主之于此,故曰主峰。(如君臣上下也。)
林石先理會大松,名爲宗老。宗老意定,方作以次,雜窠、小卉、女蘿、碎石,以其一山表之于此,故曰宗老。(如君子小人也。)
山有戴土,山有戴石。土山戴石,林木瘦聳;石山戴土,林木肥茂。木有在山,木有在水。在山者,土厚之處有千尺之松;在水者,土薄處有數尺之檗。水有流水,石有盤石;水有瀑布,石有怪石。瀑布練飛于林木表,怪石虎蹲于路隅。雨有欲雨,雪有欲雪;雨有大雨,雪有大雪;雨有雨霁,雪有雪霁;風有急風,雲有歸雲;風有大風,雲有輕雲。大風有吹沙走石之勢,輕雲有薄羅引素之容。
店舍依溪不依水沖,依溪以近水,不依水沖以爲害。或有依水沖者,水雖沖之,必無水害處也。村落依陸不依山,依陸以便耕,不依山以爲耕遠。或有依山者,山之間必有可耕處也。
大松大石必畫于大岸大波之上,不可作于淺灘平渚之邊。
一種使筆不可反爲筆使,一種用墨不可反爲墨用。筆與墨,人之淺近事,二物且不知所以操縱,又焉得成絕妙也哉!此亦非難,近取諸書法,正與此類也。故說者謂王右軍喜鵝,意在取其轉項。如人之執筆轉腕以結字,此正與論畫用筆同。故世之人多謂善書者往往善畫,蓋由其轉腕用筆之不滯也。或曰墨之用何如?答曰:用焦墨,用宿墨,用退墨,用埃墨,不一而足,不一而得。(詳見下文)
硯用石,用瓦,用盆,用甕,片墨用精墨而已,不必用東川與西山,筆用尖者、圓者、粗者、細者、如針者、如刷者。運墨有時而用淡墨,有時而用濃墨,有時而用焦墨,有時而用宿墨,有時而用退墨,有時而用廚中埃墨,有時而取青黛雜墨水而用之。用淡墨六七加而成深,即墨色滋潤而不枯燥。用濃墨、焦墨欲特然取其限界,非濃與焦則松林石角不了然,故爾了然,然後用青墨水重疊過之,即墨色分明,常如霧露中出也。淡墨重疊旋旋而取之謂之幹,淡以銳筆橫臥惹惹而取之謂之皴,擦以水墨再三而淋之謂之渲,以水墨滾同而澤之謂之刷,以筆頭直往而指之謂之扌卒,以筆頭特下而指之謂之擢。以筆端而注之謂之點,點施于人物,亦施于木葉,以筆引而去之謂之畫,畫施于樓屋,亦施于松針。雪色用淡濃墨作濃淡,但墨之色不一而染就煙色就缣素本色萦拂,以淡水而痕之,不可見筆墨迹。風色用黃土或埃墨而得之,土色用淡墨、埃墨而得之。石色用青黛和墨而淺深取之,瀑布用缣素本色,但焦墨作其旁以得之。
水色春綠、夏碧、秋青、冬黑,天色春晃、夏蒼、秋淨、冬黯。畫之處所須冬燠夏涼,宏堂邃宇。
畫之志思須百慮,不幹神盤意豁。老杜詩所謂“五日畫一水,十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蹙逼,王宰始肯留真迹”,斯言當矣!
◎畫題
《世說》所載戴安道一事,安道就陳留範宣學,宣之讀書抄書,安道皆學,至于安道學畫,宣乃以爲無用而不喜。安道于是取《南都賦》,爲宣畫其所賦內前代衣冠宮室,人物鳥獸,草木山川,莫不畢具,而一一有所證據,有所征考,宣躍然從之曰:“畫之有益。”如是然後重畫。然則自帝王、名公、臣儒相襲,而畫者皆有所爲述作也。如今成都周公禮殿,有西晉益州刺史張牧畫三皇五帝,三代至漢以來,君臣聖賢人物,燦然滿殿,令人識萬世禮樂,故王右軍恨不克見。而今士大夫之室,則世之俗工下吏,務眩細巧,又豈知古人于畫事別有意旨哉!中間吾爲試官,出堯民擊壤題,其間人物卻作今人巾帻。此不學之弊,不知古人學畫之本意也。
【思因纂錄先子畫題之下,間以所聞注而出之,蓋亦用先人之本訓爾。】
一種畫春夏秋冬各有始終曉暮之類,品意物色便當分解,況其間各有趣哉!其他不消拘四時,而經史諸子中故事又各須臨時所宜者爲可,謂如春有早春雲景,早春雨景,殘雪早春,雪霁早春,雨霁早春,煙雨早春,寒雲欲雨春,早春晚景,曉日春山,春雲欲雨,早春煙霭,春雲出谷,滿溪春溜,春雨春風(作斜風細雨),春山明麗,春雲如白鶴,(非多,謂如鶴形也。飛揚鶴之類,亦取自在爾。)皆春題也。
夏有夏山晴霁,夏山雨霁,夏山風雨,夏山早行,夏山林館,夏雨山行,夏山林木怪石,夏山松石平遠,夏山雨過,濃雲欲雨,驟風急雨,(又曰飄風急雨。)夏山雨罷雲歸,夏雨溪谷濺瀑,夏山煙曉,夏山煙晚,夏日山居,夏雲多奇峰,皆夏題也。
秋有初秋雨過,平遠秋霁,(亦曰秋山雨霁)秋風雨霁,秋雲下隴,秋煙出谷,秋風欲雨,(又曰西風欲雨)秋風細雨,(亦曰秋雨)西風驟雨,秋晚煙岚,秋山晚意,秋山晚照,秋晚平遠,遠水澄清,疏林秋晚,秋景林石,秋景松石,平遠秋景,皆秋題也。
冬有寒雲欲雪,冬陰密雪,冬陰霰雪,翔風飄雪,山澗小雪,四溪遠雪,雪後山家,雪中漁舍,<舟義>舟沽酒,踏雪遠沽,雪溪平遠,又曰風雪平遠,絕澗松雪,松軒醉雪,水榭吟風,皆冬題也。
曉有春曉,秋曉,雨曉,雪曉,煙風曉色,秋煙曉色,春霭曉色,皆曉題也。
晚有春山晚照,雨過晚照,雪殘晚照,疏林晚照,平川返照,遠水晚照,暮山煙霭,僧歸溪寺,客到晚扉,皆晚題也。
松有雙松、三松、五松、六松,怪木、古木、老木,垂岸怪木,垂崖古木,喬松(至一望松,皆祝壽用)青松、春松、長松、一望松。
【作連山帶嶺一望不斷之意,先子于一幅上爲之一老人以一手撫面,前大松作極引望之意,其老人若爲壽星所獻之人雲。】
石有怪石、坡石、松石,(兼雲松者也。)林石(兼之林木),秋江怪石,
【怪石之在秋江也,江上蓼花,蒹葭之致,可以映帶遠近作一二也。】
靈岩怪石
【怪石之在山岩用者也,山中松蘿大木之致,可以映帶,隨上下作一二也。】
松石平遠
【作平遠于松石旁,松石要大,平遠要小,此小景也。】
松石濺撲
【作濺撲于松石邊,松石要凝重,濺撲要飛動,此小景也,大率分別淺深高下也。】
雲有雲橫谷口,雲出岩間,白雲出岫,輕雲下嶺。
煙有煙橫谷口,煙出溪上,暮霭平林,輕煙引素,春山煙岚,秋山煙霭。
水有回溪濺瀑,松石濺瀑,雲嶺飛泉,雨中瀑布,雪中瀑布,煙溪瀑布,遠水鳴榔,雲溪釣艇。
雜有水村漁舍,憑高觀耨,平沙落雁,溪橋酒家,橋梁樵子,皆雜題也。
◎畫格拾遺
《早春晚煙》【驕陽初蒸,晨光欲動,曉山如翠,曉煙交碧,乍合乍離,或聚或散,變態不定,飄搖缭繞于叢林溪谷之間,曾莫知其涯際也。】
《風雨水石》【猛風驟發,大雨斜傾,瀑布飛空,湍奔射石,噴玉濺玉,交相濺亂,不知其源流之遠近也。】
《古木平林》【層巒群立,怪木斜欹,影浸寒水,根蟠石岸,輪f1萬狀,不可得而名也。(右上三圖乃郭熙所畫,溫縣宣聖殿三壁畫也)】
《煙生亂山》【生絹六幅,皆作平遠,亦人之所難。一障亂山,幾數百裏,煙嶂聯綿,矮林小宇,間見相映,看之令人意興無窮。此圖乃平遠之物也。】
《朝陽樹梢紅》【缣素橫長六尺許,作近山遠山,山之前後神宇佛廟,津渡橋梁,縷分脈剖,佳思麗景,不可殚言。惟是于濃岚積翠之間,以朱色而淺深之,自大山腰橫抹,以旁達于嚮後平遠,林麓煙雲缥缈,一帶之上,朱綠相異,色之輕重,隱沒相得,畫出山中一番曉意,可謂奇作也。】
《西山走馬》【先子作衡州時作此以付思。其山作秋意,于深山中數人驟馬出谷口,內人墜下,人馬不大而神氣如生,先子指之曰:躁進者如此。自此而下,得一長板橋,有皂帻數人,乘款段而來者,先子指之曰:恬退者如此。又于峭壁之隈、青林之蔭,半出一野艇。艇中蓬庵,庵中酒榼書帙,庵前露頂坦腹一人,若仰看白雲,俯聽流水,冥搜遐想之象。舟側一夫理楫,先之指之曰:斯則又高矣。】
《一望松》【先子以二尺余小絹,作一老人倚松岩前,在一大松下,自此後作無數松,大小相聯,轉嶺下澗,幾十百松,一望不斷。平未嘗如此布署,此物爲文潞公壽意,取公子子孫孫,聯綿公相之義,潞公大喜。】
◎畫記
思家有先子手志載:神宗即位後,庚申年二月九日,富相判河陽,奉中旨津遣上京。首蒙三司使吳公中複召作省壁,續于開封尹邵公亢召作府廳六幅雪屏,次于都水爲判監張公堅父故人延某畫六幅松石屏,次吳正憲爲三鹽鐵副使召作廳壁風雪遠景屏,又于谏院爲正憲作六幅風雨水石屏,又相國寺李元濟西壁神後作溪谷平遠,次准內降與艾宣、崔白、葛守昌同作紫宸殿屏,次與符道隱、李宗成同作小殿子屏,次蒙勾當挂書院供奉宋用臣傳聖旨召赴禦書院作禦前屏帳。或大或小,不知其數。即有旨特授本院藝學,時以親乞免,不許。又乞假省親,命方如所乞,有旨作秋雨冬雪二圖賜岐王,又作方丈圍屏,又作禦座屏二,又作秋景煙岚二賜高麗,又作四時山水各二,又作春雨晴霁圖屏上。某幸蒙恩令待诏,又降旨作玉華殿兩壁半林石屏,又作著色春山及冬隂密雪,又得旨于景靈宮十一殿了屏面大石計十一枚,其後零細大小悉數不及,內有說者別列之其下。
神宗一日謂劉有方曰:“郭熙畫鑒極精,每使之考校天下畫生,皆有議論。可將秘閣所有漢晉以來名畫,盡令郭熙詳定品目前來。”先子遂得偏閱天府所藏,先子一一有品第名件。思家恨不見其本。
紫宸殿屏,今江甯府艾宣畫鶴四只,崔白畫竹數莖,葛守昌畫海棠,奉旨于屏面畫石一塊,其三畫者累命催督,經月方了。某畫恠石,移時而就。
內東門小殿屏,屏八幅,面有兩掩扇。其左扇長安符道隱畫松石,右扇鄜州李宗成畫松石,當面六幅某奉旨畫秋景山水。
禦帳畫朔風飄雪圖。神宗令宋用臣造禦氊帳成,甚奇。蒙禦批曰:“郭熙可令畫此帳屏。”先子作一圖名曰《朔風飄雪》,其景大坡林木,長飙吹空,雲物紛亂,而大片作雪,飛揚于其間。時方早,神宗一見大賞,以爲神妙如動。即于內帑取實花金帶錫先子,曰:“爲卿畫特奇,故有是賜,他人無此例。”
化成殿壁在後苑延春閣西,永福殿南東也。上之燕處,兩壁各畫松石溪谷濺撲。門(阙)南畫懸崖恠木松石,東小壁畫雨霁山水。欽明殿壁東小壁畫松石平遠,又三間作秋雨。
睿思殿宋用臣修所謂涼殿者也,前後修竹茂林隂森,當暑而寒。其殿中皆鑿青石作海獸魚龍,玲珑相通透,潛引流水漱鳴其下,而上設禦榻,真所謂涼殿也。上曰:“非郭熙畫不足以稱于是命。”宋用臣傳旨令先子作四面屏風,蓋繞殿之屏皆是。聞其景皆松石平遠山水秀麗之景,見之令人森竦。有中貴王紳好吟詠,有宮詞百首,曰:“繞殿峰巒合匝青,畫中多見郭熙名。”蓋爲此也。
瑤津亭玉華殿屏在後苑,聞宋用臣同楊琰自錢塘特地架一亭來,新鑿一池安其上。上臨幸曰:“惜乎無蓮荷。”用臣曰:“願陛下明日賞蓮荷。”上曰:“用臣又誕也,若無蓮荷,如何?”用臣曰:“惟陛下所誅。”明日蓮荷滿池,上燕幸之,大喜。乃用臣一夕買京師盆蓮,沈之池底,遂使萬柄倚岸。上曰:“此亭之屏不可不令郭熙畫。”遂揮一大圖。大安辇屏,又呼九龍辇。神宗爲太皇太後特置,其工巧不可勝言。上曰:“亦須郭熙畫。”屏風仍設少色,先子如期了,上極愛之。
玉堂屏風,神宗既新尚書省樞密院,又鼎新禁中諸天宇。如玉堂成,特遣中貴張士良傳聖旨,以爲翰苑摛藻之地,卿有子讀書,宜與著意畫。先子齋嘿數日,一揮而成。其景春山也,春情之融冶,物態之欣豫,觀者怡然如在四明天姥之境。蘇子瞻詩所謂“玉堂晝掩春日閑,中有郭公畫春山。鳴鸠乳燕初睡起,白波青嶂非人間。”蓋摭實言情,撮其大要。
政和丁酉春,思提舉成都秦鳳蕳郭等路榷茶鹽事,奏計到阙于三月二日,垂拱殿登對。思立榻前,立未正,聖上顧而問曰:“熙之子?”臣思即對:“先臣熙遭遇神宗近二十年。”語未畢,上又曰:“神宗極喜卿父。”臣思再對:“廿年遭遇神宗,具被眷顧恩賜,寵赉在流輩無與比者。”上又曰:“是是,神考極喜之,至今禁中殿閣盡是卿父畫,畫得全是李成。”臣思因對:“先臣熙感聖語及此,沒有余榮極矣,自陛下臨禦以來,四方萬裏,盡聞陛下天才聖學,無所不能,無所不精,舉家團坐,未嘗不歎恨先臣早世,不得今日更遭遇陛下。”上又曰:“神宗極愛卿父畫。”臣思再再三三複感荷聖恩。下殿謝時,思蒙恩賜金紫續對,又蒙特恩面谕除思直秘閣,思今日考閱先子遺編,披奉手澤,見甯豐間神宗所以加獎恩錫事,至稠疊如錫帶、如升官、如奉使頒衣、如常常及賜,皆不可勝紀。亦太平盛事臣子遭遇,亦世之所共仰者也。其余有可述,並臣庶家有先子筆者,不可具載,但顯者列之。
翰林郭公,字淳夫,河陽溫縣人。生有異性,才爽過人。事親孝,居家睦。處鄉裏立節尚氣,重然諾,不妄交遊。喜泉石,安畎畝,不學而小筆精絕。爲朋舊求討,遂寖有名。既壯,公卿交召,日不暇給。迄達神宗天聽,召入翰林,受眷被知,評在天下第一。光凝世居洛,先考與公布衣之舊,故自兒童時已知公名,熟公行。及前歲被命守蜀,又得從公之子思遊,因獲窺公家集。見公所蓄嘉祐、治平、元豐以來,崇公巨儒詩歌贊記,並公平日講論小筆範式,粲然盈編。厥題曰《郭氏林泉高致》,具載公之潛德懿行。洎神宗獎遇,與所知天下賢公卿士大夫,因一覽便令人灑然起物外煙霞之想,真可謂林泉之高致矣。思,元豐中太學名進士,五年壬戌高等賜第。博學多才,自結聖知,讀此集則所以發揚幽懿,摅說履素,亦可謂善論撰先人之德美矣。其諸孫亦楚楚出頭角有文采,郭氏門戶之大,未易可量也。時政和七年四月二十一日中大夫翰林學士兼修國史賜紫金魚袋河南許光凝書。
◎附錄
山水訣
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爲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工。或咫尺之圖,寫千裏之景。東西南北,宛爾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筆下。初鋪水際,忌爲浮泛之山。次布路岐,莫作連綿之道。主峰最宜高聳,客山須要奔趨。回抱處僧舍可安,水陸邊人家可置。村莊著數樹以成林,枝須抱體。山崖合一水而瀑瀉,泉不亂流。渡口只宜寂寂,行人須是疎疎。泛舟楫之橋梁,且宜高聳。著漁人之釣艇,低乃無妨。懸崖險峻之間,好安恠木。峭壁巉岩之處,莫可通途。遠岫與雲容相接,遙天共水色交光。山鈎鎖處,沿流最出其中。路接危時,棧道可安于此。平野樓台,偏宜高栁映人家。名山寺觀,雅稱奇杉襯樓閣。遠景煙籠,深岩雲鎖。酒旗當路高懸,客帆遇水張挂。近樹惟宜拔迸,遠山貴要安排。手親筆硯之余,有時遊戲三昧。歲月遙永,頗探幽微。悟理者不在多言,學之者還從規矩。
山水賦
凡畫山水,意在筆先。丈山尺樹,寸馬豆人,此其法也。遠人無目,遠樹無枝,遠山無皴,隱隱如眉。遠水無波,高與雲齊,此其訣也。山腰雲塞,石壁泉塞,樓台樹塞,道路人塞,石看三面,路看兩蹊,樹看頂嶺,水看岸基,此其訣也。凡畫山水,尖峭者峰,平夷者嶺。峭壁者崖,有穴者岫。懸石者岩,形圓者巒。兩山夾路者壑,兩山夾水者澗。水注川者溪,泉通川者谷。路帶小土山者坡,極目而平者坂。若能別辨則知山水之仿佛也。觀者先看氣象,後辨清濁。分賓主之朝揖,列群峰之威儀,多則亂,少則慢,不多不少,要知遠近。遠山不得連近山,遠水不得連近水。山腰回抱,寺觀可安。斷岸亂堤,小橋可置。有路處人行,無路處林木,岸絕處古渡,山斷處荒村,水闊處征帆,林密處店舍。臨崖古木露根而藤纏,臨流古岸嵌空而水痕。凡作林木,遠則疎平,近則高密,有葉者枝柔,無葉者枝硬。松皮似鱗,柏皮纏身。生于土者修長而淨直,長于石者拳曲而伶仃。古木節多而半死,寒林扶疎而蕭森。凡畫山水,須按四時。春景則霧鎖煙籠,樹林隱隱,遠水揉藍,山色堆青。夏景則林木蔽天,綠蕪平坂,倚雲瀑布,近水幽亭。秋景則水天一色,簇簇疎林,雁橫煙塞,蘆袅沙汀。冬景則即地爲雪,老樵負薪,漁舟倚岸,水淺沙平,凍雲黯淡,酒旗孤村。風雨則不分天地,難辨東西,行人傘笠,漁父蓑衣。有風無雨但看樹枝,有雨無風枝葉下垂,雨霁則雲收天碧,薄霧霏微,山光添翠,日近斜晖。曉景則千山欲曙,霧霭霏霏,朦胧殘月,曉色熹微。暮景則山銜殘日,帆卸江湄,路人行急,半掩柴扉,或煙斜霧橫,或遠岫雲歸,或秋江晚渡,或古冢斷碑,筆法布置,更看臨期。山形不得犯重,樹頭不得整齊。若留意如此者,須心會于玄微。
山水訣
凡畫山水,先立賓主之位,次定遠近之形,然後穿鑿景物,擺布高低,落筆無令太重,重則濁而不清。不可太輕,輕則燥而不潤。烘染過度則不接,辟綽絮繁則失神。發樹枝左長右短,立石勢上重下輕。擺布栽插,勢使相偎。上下雲煙,耴秀不可太多,多則散漫無神。左右林麓,鋪陳不可太繁,繁則拍塞不舒。山高峻無使傾危,水深遠勿教窮涸。路須曲折,山要高昻。孤城置之遠邊,墟市依于山腳。雪天不用煙雲,雨裏無多遠望。山舍仍居隘窄,漁翁要在平灘。朝晴晃朗,暮雨隂昏。舍屋不在多開,漁釣有時而作。藤蔓依纏古木,窠叢簇紮山頭。高山煙鎖其腰,長嶺雲翳其腳。遠水萦纡而來,還用雲煙以斷其派。恠石巉岩而立,仍須土埠以培其根。原野曠蕩相連,蒼山依其低淺。石須圓混鋒芒,八面棱層。木要交義挺幹,四時枯茂。迅風拔木,暴雨崩崖。淺流側畔平灘,深澗陡崖直下。聳坡之土必要高低,否則地淺。煙林之木亦宜疎密,否則繁絮。重岩切忌頭齊,群峰布宜高下。孤峰遠設,野水遙拖。道路時隱時顯,橋梁或有或無。遠怕隂昏,近防重濁。顛崖恠石不用頻施,峻嶺枯槎也宜少作。遙煙遠曙太繁,恐失朝昏。密樹稠林斷續,防他版列。山原峻險,依稀樵迳猶存。崖岸傾危,隱約雲林深暗。平川雖遠,參差皴染而成。流水泉源,仿佛還多攧撲。布兩路有明有晦,起雙峰陡高陡低。霧薄明爽,舒晴煙霭。蒙騰欲雨,喬木聳直蟠屈者一株兩株。亂石壘堆,奇恠者三塊兩塊。點樹葉稀疎間密,皴石脈以重分輕。亭庵不在常施,樓觀仍須間作。人物轉顧多般,野舍猶防相似。氣象則春山明媚,夏木繁隂。秋林搖落蕭疎,冬樹槎牙妥帖。樹根栽插龍爪,宛若抓挐。石布棱層根腳,還須帶土。之字水不過三轉,濺瀑水不過兩重。侵天一道飛泉,湧瀑多湍徹底。翻濤巨浪,淺濑平流。煙波茫茫,雲浪浩浩。山無獨木,石不孤單。林煙一派便休,古木數株而已。喬木疎于平野,矮窠密布山頭。孤煙遠自水邊,薄霭驟依岩腳。野橋寂寞逍遙,竹塢人家。古寺蕭條掩映,松林佛塔。春水綠而潋滟,夏澤漲而彌漫。秋潦盡而澄清,寒泉涸而凝泚。新窠肥滑,岸石須要皴蒼。古樹槎牙,景物兼還秀媚。分清分濁,庶幾輕重相兼。淳重淳輕,病在偏枯損體。山高木小,雖幽遠而氣雄。木大山低,雖雄豪而勢薄。千岩萬壑,要低昂聚散而不同。疊巘層山,但起伏峥嵘而各異。不迷顛倒回還,自然遊戲三昧。悟理者不在多言,學之者還從規矩。
畫龍緝議
雲龍者,得神氣之道也。神由母也,氣由子也。以神召氣,以母召子,孰敢不至。所以上飛于天,晦隔層雲。下潛于淵,深入無底。人不可得而見也。古今圖畫者固難推其形體,貌說其狀,乃分三停九似而已。自首至項,自項至腹,自腹至尾,三停也。九似者,頭似牛,嘴似驢,眼似蝦,角似鹿,耳似象,鱗似魚,發似人,腹似蛇,足似鳳,是名九似也。雌雄有別,雄者角浪凹峭,目深鼻豁,鬐尖鱗密,上壯下殺,朱火晔晔。雌者角靡浪平,目肆鼻直,鬐圓鱗薄,尾壯于腹。龍開口者,易爲巧。合口者,難爲功。但要揮毫落墨,隨筆而生筋骨,精神伫出爲佳。貴乎血目生威,朱須激水,波濤凶湧,若奮風雲。鱗介藏煙,鬃鬛肘毛,爪牙伏利,蜿蜒升降,鱗旋之間,噀其雨露,踴躍騰空。點其目則飛去,乃神筆之變化,昔張僧繇葉公則其人也。
《寫山水訣》(元)黃公望
◆黃公望畫論:寫山水訣
近代作畫多董源、李成二家筆法,樹石各不相似,學者當盡心焉。
樹要四面俱有幹與枝,蓋取其園潤。
樹要有身分,畫家謂之紐子,要折搭得中,樹身各要有發生。
樹要偃仰稀密相同。有葉樹枝軟,面後皆有仰枝。
畫石之法,先從淡墨起,可改可救,漸用濃墨者爲上。
石無十步真,石看三面,須方多園少。
董源坡腳下多有碎石,乃畫建康山勢。董石謂之麻皮皴,坡腳先嚮筆畫邊皴起,然後用淡墨破其深凹處,著色不離乎此。石著色要重。
董源小山石謂之礬頭。山中有雲氣,此皆金陵山景。皴法要滲軟,下有沙地,用淡墨掃,屈曲爲之,再用淡墨破。
山論三遠,從下相連不斷,謂之平遠;從近隔開相對,謂之闊遠;從山外遠景,謂之高遠。
山水中用筆法,謂之筋骨相連;有筆有墨之分,用描處糊突其法,謂之有墨;水筆不動描法,謂之有筆。此畫家緊要處,山石樹林皆用此。
大概樹要填空,小樹大樹一偃一仰,嚮背濃淡,各不相犯,繁處間疏處,須要得中。若畫得純熟,自然筆法出現。
畫石之妙,用藤黃水浸入墨筆,自然潤色,不可用多,多則要滯筆,間用螺青入墨亦妙。吳妝容易入眼,使墨士氣。
皮袋中置描筆在內,或于好景處,見樹有怪異,便當模寫記之,分外有發生之意。登樓望空闊之處氣韻,看雲采即是山頭景物。李成、郭熙皆用此法。郭熙畫石如雲。古人雲“天開圖畫者”是也。
山水中唯水口最難畫。
遠山無灣,遠人無目。
水出高源,自上而下,切不可斷 ,要取活流之源。
山頭要折搭轉換,山脈皆順,此活法也。
衆峰如相揖遜,萬樹相從,如大軍領卒,森然有不可犯之色,此寫真山之形也。
山坡中可以置屋舍,水中可置小艇,從此有生氣。山腰用雲氣,見得山勢高不可測。
畫石之法,最要形象不惡,石有三面,或在上,在左側,皆可爲面,臨筆之際,殆要取用。
畫一窠一石,當逸墨撇脫,有士人家風;才多便入畫工之流矣。
或畫山水一幅,先立題目,然後著筆;若無題目,便不成畫。更要記春夏秋冬景色:春則萬物發生,夏則樹木繁冗,秋則萬象肅殺,冬則煙雲黯淡,天色模糊。能畫此者,爲上矣。
李成畫坡腳,須要數層,取其濕厚。米元章論李光丞後代有兒孫昌盛,果出爲官者最多,畫亦有風水存焉。
松樹不見根,喻君子在野;雜樹喻小人峥嵘之意。
夏山欲雨,要帶水筆。冊上有石,小塊堆在上,謂之礬頭。用水筆渾開,加淡螺青,又是一般秀潤。畫不過意思而已。
冬景借地爲雪,要薄粉暈山頭。
山水之法,在乎隨機應變,先記皴法,不雜布置,遠近相映,大概與寫字一般,以熟爲妙。紙上難畫,絹上礬了好著筆,好用顔色,易入眼。先命題目,此之爲上品。胸次寬闊,布景自然,合古人意趣,畫法盡矣。
好絹用水噴濕,石上捶眼匾,然上幀子。礬法:春秋膠礬停, 夏日膠多礬少,冬天礬多膠少。
著色,螺青拂石上,藤黃入墨畫樹,甚色潤好看。
作畫只是個理字最緊要。吳融詩雲:“良工善得丹青理。”
作畫用墨最難。但先用淡墨,積至可觀處,然後用焦墨、濃墨分出畦徑遠近,故在生紙上,有許多滋潤處。李成惜墨如金也。
作畫大要,去邪、甜、俗、賴四字。
山水之作,昉自漢唐,古筆遺墨,不複多見。米南宮評品稱董北苑無半點李成、範寬俗氣,一片江南景也。厥後僧巨然、陸道士皆宗其法,陸筆罕見,然筆往往有之,亦有逼于董者。其有學于然者曰:“江貫道用墨輕淡勻潔,林木樹葉,排列珠琲,宋人亦珍之,視然則大有迳庭矣。”作山水者,必以董爲師法,如吟詩之學杜也。
◆元□黃公望 《寫山水訣》
1.近代作畫。多宗董源李成二家。筆法樹石。各不相似。學者當盡心焉。
2.樹要四面倶有幹與枝。蓋取其圓潤。
3.樹要有身分、畫家謂之紐子。要折搭得中。樹身各要有發生。
4.樹要偃仰稀密相間。有葉樹枝軟。面後皆有仰枝。
5.畫石之法。先從淡墨起。可改可救。漸用濃墨者爲上。
6.石無十歩眞。石看三面。用方圓之法。須方多圓少。
7.董源坡腳下多有碎石。乃畫建康山勢。董石謂之麻皮皴。坡腳先嚮筆畫邊皴起。然後用淡墨破其深凹處。著色不離乎此。石著色要重。
8.董源小山石。謂之礬頭。山中有雲氣。此皆金陵山景。皴法要滲軟。下有沙地。用淡墨掃。屈曲爲之。再用淡墨破。
9.山論三遠。從下相連不斷。謂之平遠。從近隔開相對。謂之闊遠。從山外遠景。謂之高遠。
10.山水中用筆法。謂之筋骨相連。有筆有墨之分。用描處糊突其筆。謂之有墨。水筆不動描法。謂之有筆。此畫家緊要處。山石樹木皆用此。
11.大概樹要填空。(去聲)小樹大樹。一偃一仰。嚮背濃淡。各不可相犯。繁處間疏處。須要得中。若畫得純熟。自然筆法出現。
12.畫石之妙。用藤黃水浸入墨筆。自然潤色。不可用多。多則要滯筆。間用螺靑入墨亦妙。呉妝容易入眼。便墨士氣。
13.皮袋中置描筆在內。或於好景處。見樹有怪異。便當模寫記之。分外有發生之意。登樓望空闊處氣韻。看雲采。即是山頭景物。李成郭煕。皆用此法。郭煕畫石如雲。古人雲。天開園畫者是也。
14.山水中惟水口最難畫。
15.遠水無痕。遠人無目。
16.水出高源。自上而下。切不可斷脈。要取活流之源。
17.山頭要折搭轉換。山脈皆順。此活法也。衆峯如相揖遜。萬樹相從。如大軍領卒。森然有不可犯之色。此寫眞山之形也。
18.山坡中可以置屋舎。水中可置小艇。從此有生氣。山腰用雲氣。見得山勢高不可測。
19.畫石之法。最要形象不悪。石有三面。或在上。在左側。皆可爲面。臨筆之際。殆要取用。
20.山下有水潭謂之瀬。畫此甚存生意。四邉用樹簇之。
21.畫一窠一石。當逸墨撇脫。有士人家風。纔多便入畫工之流矣。
22.或畫山水一幅。先立題目。然後著筆。若無題目。便不成畫。更要記春夏秋冬景色。春則萬物發生。夏則樹木繁冗。秋則萬象粛殺。冬則煙雲黯淡。天色模糊。能畫此者爲上矣。
23.李成畫坡腳。須要數層。取其濕厚。米元章論李光丞有後代兒孫昌盛。果出爲官者最多。畫亦有風水存焉。
24.松樹不見根。喩君子在野。雑樹喩小人崢嶸之意。
25.夏山欲雨。要帶水筆。山上有石。小塊堆其上。謂之礬頭。用水筆暈開。加淡螺靑。又是一般秀潤。畫不過意思而已。
26.冬景借地爲雪。要薄粉暈山頭。
27.山水之法。在乎臨機應變。先記皴法。不雜布置。遠近相映。大概與寫字一般。以熟爲妙。紙上難畫。絹上礬了好著筆。好用顔色。易入眼。先命題目。此謂之上品。古人作畫。胸次寛闊。布景自然合古人意趣。畫法盡矣。
28.好絹用水噴濕。石上槌眼匾。然後上幀子。礬法春秋膠礬停。夏日膠多礬少。冬天礬多膠少。
29.著色螺靑拂石上。藤黃入墨。畫樹甚色潤好看。
30.作畫只是箇理字最緊要。呉融詩雲。良工善得丹靑理。
31.作畫用墨最難。但先用淡墨積。至可觀處。然後用焦墨濃墨。分出畦徑遠近。故在生紙上有許多滋潤處。李成惜墨如金是也。
32.作畫大要。去邪甜俗頼四箇字。
《畫禅室隨筆》(明)董其昌
董其昌(1555年-1636年),字玄宰,号思白、思翁,别号香光居士,直隶华亭县(今上海松江)人。明朝政治人物,工书画。官至南京礼部尚书。
生平
早年在平湖城西门冯大参家坐馆当过塾师,爱好参禅曹洞宗,与新埭镇泖口陆兆芳友好。隆庆五年(1571年)十七岁参加松江府会考,因松江知府衷贞吉认为董写字太差,只得第二名,从此发愤临池,从学于陆树声、莫如忠等,得益不少。万历七年(1579年)参加应天乡试,见王羲之《官奴帖》唐摹本,惊叹不已。
万历十六年(1588年)参加戊子科顺天乡试第三名举人。万历十七年(1589年)己丑科第二甲第一名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礼部左侍郎田一俊病故,护丧到田氏的家乡福建,万历二十年(1592年)春,获授翰林院编修。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皇长子朱常洛出阁讲学,充任讲官。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任湖广按察司副使。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出任湖广提学副使。泰昌元年(1620年)明光宗即位,为太常寺少卿、掌国子司业事。天启二年(1622年)参修《泰昌实录》。天启五年(1625年)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天启六年(1626年)辞官。崇祯四年(1631年)任礼部尚书、掌詹事府事,同阉党阮大铖过从甚密。崇祯九年(1636年)八月病逝。谥文敏。著有《容台集》、《容台别集》、《画禅室随笔》。
书画成就
董其昌绘画擅长山水,师法董源、倪瓒等人,喜纯用水墨。书法初学颜真卿的《多宝塔帖》,之后改学虞世南,又溯及魏、晋,临摹锺繇、王羲之,参以李邕和柳公权,特色“平淡天真”。其山水画如《关山雪霁图》、《秋兴八景册》、《江干三树图》、《山川出云图》、《山居图》属明朝的巅峰之作。传世书法作品以行书最多,代表作品有小楷书《月赋》,继祝枝山、文徵明后对后世极有影响,康熙帝就酷爱董其昌书法,一生临写董字甚丰,曾遍搜董氏真迹。唯董其昌生前索画者多,董其昌往往请人代笔。
評價:
董其昌才艺虽高,但人品低劣,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冬天受命出任湖广提学副使,将“明日不考文”当作了考试题,以愚弄学生为乐。
董其昌与其子董祖常眷养陈明、施心旭、吴龙、朱观等恶痞,放债霸产、诱奸民女,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九月陆兆芳家的使女绿英被董其昌奸淫得逞,藏娇于白龙潭“护珠阁”。绿英乘隙逃回泖口,其昌唆使其子祖权带领家奴一百多人前往陆家庄,劫走绿英,地方官府不敢办案。有华亭县学学生范昶将其恶行编撰《黑白传》,有“白公子夜袭陆家庄,黑秀才怒斥龙门里”的书目(陆秀才肤色较黑,董其昌别号思白),说书人钱二到处说唱,结果范昶被痛殴,不日暴死。董氏又对范氏家属加以凌逼,终于激起民愤。
万历四十四年三月十五爆发“民抄董宦”一案,儿童妇女竞相传播“若要柴米强(强,方言,指廉价),先杀董其昌”的民谣,当地乡民以至上海、青浦、金山等处的报怨者将董家200余间画栋雕梁、朱栏曲槛烧成灰烬,董其昌搜集的古今珍贵书画篆刻收藏,全付之一炬。
《畫禅室隨筆》(明)董其昌
●簡介
董其昌:(1555-1636)明代著名書畫家。字玄宰,號思白、思翁,別號香光。松江華亭(今上海松江)人。谥叫文敏,因稱董文敏。萬曆七年(公元1589年)舉進士,曆任編修,湖廣副使、太常寺卿,禮部侍郎,南京禮部尚書等職,天啓六年(公元1626年)辭官,以太子太保銜養老于家鄉。他的字、畫以及書畫鑒賞,在明末和清代名聲極大。善畫山水,遠師董源、巨然和黃公望。其畫風筆意安閑溫和、清新秀麗。他提倡用摹古代替創作。又以禅宗的南北派比附繪畫,稱“南北宗”。他是尚南貶北,擡高文人畫的地位,打擊壓制和他相抗稀奇的“浙派”。其山水作品,用筆柔和,秀媚有余,魄力不足,缺乏氣勢,且多輾轉摹仿,如《峒關蒲雪圖》、《溪山平遠圖》等,皆爲摹古之作。其作品留傳至今的有:《山水》、《夏木垂陰圖》等。著有《畫禅室隨筆》、《容台集》、《畫旨》、《畫眼》等。
●提要
《畫禅室隨筆》四卷,明董其昌撰。其昌有《學科考略》,已著錄。是編第一卷論書,第二卷論畫,中多微理,由其昌於斯事積畢生之力爲之,所解悟深也。第三卷分記遊、記事、評詩、評文四子部。中如記楊成以蔡經爲蔡京之類,頗涉輕薄,以陸龜蒙白蓮詩爲皮日休之類,亦未免小誤。其評文一門,多談制藝,蓋其昌應舉之文與陶望齡齊名,當時傳誦,故不能忘其結習也。四卷亦分子部四,一曰雜言上,一曰雜言下,皆小品閑文,然多可采,一曰楚中隨筆,其冊封楚王時所作,一曰禅悅大旨,乃以李贽爲宗。明季士大夫所見,往往如是,不足深诘,視爲蜩螗之過耳可矣。
●卷一
○論用筆
米海嶽書,無垂不縮,無往不收。此八字真言,無等之咒也。然須結字得勢,海嶽自謂集古字,蓋于結字最留意。比其晚年,始自出新意耳。學米書者,惟吳琚絕肖。黃華樗寮,一支半節。雖虎兒亦不似也。
作書所最忌者,位置等勻。且如一字中,須有收有放,有精神相挽處。王大令之書,從無左右並頭者。右軍如鳳翥鸾翔,似奇反正。米元章謂:“大年千文,觀其有偏側之勢,出二王外。”此皆言布置不當平勻,當長短錯綜,疏密相間也。
作書之法,在能放縱,又能攢捉。每一字中,失此兩竅,便如晝夜獨行,全是魔道矣。余嘗題永師千文後曰:作書須提得筆起。自爲起,自爲結,不可信筆。後代人作書,皆信筆耳。信筆二字,最當玩味。吾所雲須懸腕,須正鋒者,皆爲破信筆之病也。東坡書,筆俱重落。米襄陽謂之畫字,此言有信筆處耳。
筆畫中須直,不得輕易偏軟。
捉筆時,須定宗旨。若泛泛塗抹,書道不成形像。用筆使人望而知其爲某書,不嫌說定法也。
作書最要泯沒棱痕,不使筆筆在ㄌ素成板刻樣。東坡詩論書法雲:“天真爛漫是吾師。”此一句,丹髓也。
書道只在“巧妙”二字,拙則直率而無化境矣。
顔平原,屋漏痕,折钗股,謂欲藏鋒。後人遂以墨豬當之,皆成偃筆。癡人前不得說夢。欲知屋漏痕、折钗股,于圓熟求之,未可朝執筆,而暮合轍也。
樂山看經曰:“圖取遮眼,若汝曹看牛皮也須穿。”今人看古帖,皆穿牛皮之喻也。古人神氣,淋漓翰墨間,妙處在隨意所如,自成體勢。故爲作者,字如子,便不是書,謂說定法也。
予學書三十年。悟得書法而不能實證者,在自起、自例、自收、自束處耳。遇此□關,即右軍父子亦無奈何也。轉左側右,乃右軍字勢。所謂迹似奇而反正者,世人不能解也。書家好觀閣帖,此正是病。蓋王著輩,絕不識晉唐人筆意,專得其形,故多正局。字須奇宕潇灑,時出新致,以奇爲正,不主故常。此趙吳興所未嘗夢見者。惟米癡能會其趣耳。今當以王僧虔、王徽之、陶隱居大令帖幾種爲宗,余俱不必學。
古人作書,必不作正局。蓋以奇爲正。此趙吳興所以不入晉唐門室也。蘭亭非不正,其縱宕用筆處,無迹可尋。若形模相似,轉去轉遠。柳公權雲:“筆正,須喜學柳下惠者參之。”余學書三十年,見此意耳。
字之巧處,在用筆,尤在用墨。然非多見古人真迹,不足與語此竅也。
發筆處,便要提得筆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傳語。蓋用筆之難,難在遒勁;而遒勁,非是怒筆木強之謂。乃如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辄能起,此惟褚河南、虞永興行書得之。須悟後,始肯余言也。
用墨,須使有潤,不可使其枯燥。尤忌肥,肥則大惡道矣。
作書,須提得筆起,不可信筆。蓋信筆,則其波畫皆無力。提得筆起,則一轉一束處,皆有主宰“轉束”二字,書家妙訣也。今人只是筆作主,未嘗運筆。
書楷,當以黃庭懷素爲宗。不可得,則宗女史箴。行書,以米元章、顔魯公爲宗。草以十七帖爲宗。
○評法書
余十七歲時學書。初學顔魯公多寶塔,稍去而之鍾王,得其皮耳。更二十年,學宋人,乃得其解處。
文待诏學智永千文。盡態極妍,則有之。得神得髓,概乎其未有聞也。嘗見吳興臨智永故當勝。
趙吳興跋蘭亭序雲:與丙舍帖絕相似。丙舍,乃锺元常書。世所傳者,右軍臨本耳。東坡先生書,深得徐季海骨力。此爲文湖州洋嶼詩帖。余少時學之,今猶能寫,或微有合處耳。
米元章嘗奉道君诏,作小楷千字,欲如黃庭體。米自跋雲:“少學顔行,至于小楷,了不留意。”蓋宋人書多以平原爲宗,如山谷、東坡是也。惟蔡君谟少變耳。吾嘗評米書,以爲宋朝第一,畢竟出東坡之上。山谷直以品勝,然非專門名家也。
東坡先生書,世謂其學徐浩。以予觀之,乃出于王僧虔耳。但坡雲:“用其結體,而中有偃筆,又雜以顔常山法。”故世人不知其所自來。即米顛書,自率更得之。晚年一變,有冰寒于水之奇。書家未有學古而不變者也。
楊景度書,自顔尚書、懷素得筆。而溢爲奇怪,無五代茶□之氣。宋蘇、黃、米皆宗之。書譜曰:“既得正平,須追險絕,景度之謂也。”
古人論書,以章法爲一大事。蓋所謂行間茂密是也。余見米癡小楷,作西園雅集圖記,是纨扇,其直如弦。此必非有他道,乃平日留意章法耳。右軍蘭亭敘章法,爲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帶而生,或小或大,隨手所如,皆人法,則所以爲神品也。
素師書本畫法,類僧巨然。巨然爲北苑流亞,素師則張長史後一人也。高閑而下,益趨俗怪,不複存山陰矩度矣。
蘭亭,出唐名賢手摹,各參雜自家習氣。歐之肥,褚之瘦,于右軍本來面目,不無增損。正如仁智自生妄見耳。此本定從真迹摹取,心眼相印,可以稱量諸家禊帖,乃神物也。
晉唐人結字,須一一錄出,時常參取,此最關要。吾鄉陸俨山先生作書,雖率爾應酬,皆不苟且。常曰:“即此便是,寫字時須用敬也。”吾每服膺斯言,而作書不能不揀擇。或閑窗遊戲,都有著精神處。惟應酬作答,皆率易苟完,此最是病。今後遇筆研,便當起矜莊想。古人無一筆不怕千載後人指摘,故能成名。因地不真,果招纡曲,未有精神不在傳遠,而幸能不朽者也。吾于書,似可直接趙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潤之氣。惟不能多書,以此讓吳興一籌。畫則具體而微,要亦三百年來一具眼人也。
吾學書,在十七歲時。先是吾家仲子伯長名傳緒,與余同試于郡。郡守江西衷洪溪,以余書拙,置第二。自是始發憤臨池矣。初師顔平原多寶塔,又改學虞永興,以爲唐書不如晉魏,遂仿黃庭經及鍾元。常宣示表力,命表還示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謂逼古,不複以文徵仲。祝希置之眼角,乃于書家之神理,實未有入處,徒守格轍耳。比遊嘉興,得盡睹項子京家藏真迹,又見右軍官奴帖于金陵,方悟從前妄自標許譬如香岩和尚,一經洞山問倒,願一生做粥飯僧。余亦願焚筆研矣。然自此漸有小得。今將二十七年,猶作隨波逐浪書家,翰墨小道,其難如是,何況學道乎?
吾鄉陸宮詹,以書名家。雖率爾作應酬字俱不苟。且曰:“即此便是學字,何得放過?”陸公書類趙吳興,實從北海人。有客每稱公似趙者,公曰:“吾與趙同學李北海耳。”
吾鄉莫中江方伯,書學右軍,自謂得之聖教序。然與聖教序體小異,其沈著逼古處,當代名公,未能或之先也。予每詢其所由,公謙遜不肯應。及余己卯試,留都。見王右軍官奴帖真迹,俨然莫公書,始知公深于二王。其子雲卿,亦工書。
書家有自神其說,以右軍感胎仙傳筆法。大令得白雲先生口授者,此皆妄人附托語。天上雖有神仙,能知羲獻爲誰乎?
呂純陽書,爲神仙中表表者。今所見,若東老詩,乃類張長史。又雲:題黃鶴樓,似李北海。仙書尚以名家爲師如此。孫虔禮曰:妙似神仙。余謂實過之無不及也。昔人以翰墨爲不朽事,然亦有遇不遇,有最下而傳者;有勤一生而學之,異世不聞聲響者;有爲後人相傾,余子悠悠,隨巨手譏評,以致聲價頓減者;有經名人表章,一時慕效,大擅墨池之譽者。此亦有運命存焉。總之,欲造極處,使精神不可磨沒,所謂神品,以吾神所著故也。何獨書道,凡事皆爾。
趙吳興大近唐人,蘇長公天骨俊逸,是晉宋間規格也。學書者熊辨此,方可執筆臨摹。否則ㄌ成堆,筆成冢,終落狐禅耳。
米元章雲:“吾書無王右軍一點俗氣,乃其收王略帖。”何珍重如是。又雲:見文皇真迹,使人氣懾,不能臨寫。真英雄欺人哉。然自唐以後,未有能過元章書者。雖趙文敏亦于元章歎服曰:“今人去古遠矣。”余嘗見趙吳興作米書一冊,在吏部司務蔣行義家,頗得襄陽法。今海內能爲襄陽書者絕少。
宋時有人以黃素織烏絲界道三丈成卷,誡子孫相傳。待書足名世者,方以請書。凡四傳而遇元章。元章自任,腕有羲之鬼,不複讓也。
神宗皇帝,天藻飛翔,雅好書法。每攜獻之鴨頭丸帖、虞世南臨《樂毅論》、米芾文賦,以自隨。予聞之中書舍人趙士祯言如此。因考右軍,曾書文賦。褚河南亦有臨右軍文賦。今可見者,趙榮祿書耳。
以平原爭坐位帖求蘇米,方知其變。宋人無不寫爭坐位帖也。
晉宋人書,但以風流勝,不爲無法,而妙處不在法。至唐人,始專以法爲蹊徑,而盡態極妍矣。
昔顔平原鹿脯帖,宋時在李觀察士行家,今爲辰玉所藏。爭坐位帖,在永興安師文家。安氏析居,分而爲二。人多見其前段,師文後乃並得之,相繼入內府。今前段至行香菩薩寺止,爲項德新所藏。
東坡作書,于卷後余數尺曰:“以待五百年後人作跋。”其高自標許如此。
書家以險絕爲奇。此竅惟魯公楊少師得之,趙吳興弗能解也。今人眼目,爲吳興所遮障。予得楊公遊仙詩,日益習之。
唐林緯乾書學顔平原,蕭散古淡,無虞褚輩妍媚之習。五代時少師特近之。臨帖如驟遇異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頭面,當觀其舉止笑語精神流露處。莊子所謂“目擊而道存者也。”
大慧禅師論參禅雲:“譬如有人,具萬萬赀。吾皆籍沒盡,更與索債。”此語殊類書家關捩子。米元章雲:如撐急水灘船,用盡氣力,不離故處。蓋書家妙在能合,神在能離。所欲離者,非歐虞褚薛諸名家伎倆,直欲脫去右軍老子習氣,所以難耳。那叱析骨還父,析肉還母,若別無骨肉,說甚虛空粉碎,始露全身。晉唐以後,惟楊凝式解此竅耳。趙吳興未夢見在。□余此語,悟之。楞嚴八選義,明還日月,暗還虛空。不汝還者,非汝而誰?然余解此意,筆不與意隨也。甲寅二月。
書法雖貴藏鋒,然不得以模糊爲藏鋒,須有用筆,如太阿蒇截之意。蓋以勁利取勢,以虛和取韻。顔魯公所謂如印印泥,如錐畫沙是也。細參玉潤帖,思過半矣。
宋高宗于書法最深。觀其以蘭亭賜太子,令寫五百本,更換一本,即功力可知。思陵運筆,全自玉潤帖中來,學禊帖者參取。
柳誠懸書,極力變右軍法,蓋不欲與禊帖面目相似。所謂神奇化爲臭腐,故離之耳。凡人學書,以姿態取媚,鮮能解此。余于虞褚顔歐,皆曾仿佛十一。自學柳誠懸,方悟用筆古淡處。自今以往,不得舍柳法而趨右軍也。
吾松書,自陸機、陸雲創于右軍之前,以後遂不複繼響。二沈及張南安、陸文裕、莫方伯稍振之,都不甚傳世,爲吳中文祝二家所掩耳。文祝二家,一時之標。然欲突過二沈,未能也。以空疏無實際,故余書則並去諸君子而自快,不欲爭也。以待知書者品之。(此則論雲間書派)
余性好書,而懶矜莊,鮮寫至成篇者,雖無日不執筆,皆縱橫斷續,無倫次語耳。偶以冊置案頭,遂時爲作各體,且多錄古人雅致語,覺嚮來肆意,殊非用敬之道。然余不好書名,故書中稍有淡意,此亦自知之。若前人作書不苟且,亦不免爲名使耳。
吾書無所不臨仿,最得意在小楷書,而懶于拈筆。但以行草行世,亦都非作意書,第率爾酬應耳。若使當其合處,便不能追蹤晉宋,斷不在唐人後乘也。
◎跋自書
○臨官奴帖後
右軍官奴帖事五鬥米,道上章語也。已卯秋,余試留都,見真迹。蓋唐冷金箋摹者,爲閣筆,不書者三年。此帖後歸婁江王元美。予于已醜詢之王澹生,則已贈新都許少保矣。此帖類禊敘,因背臨及之。
○臨洛神賦後
大令洛神賦真迹,元時猶在趙子昂家。今雖宋榻,不複見矣。今日寫此四行,亦唐摹冷金舊迹。余見之李項氏,遂師其意,試朝鮮鼠須筆。
○書羅語題尾
樂志論,與羅氏此篇,實山居之人所自寬語。余數書之,亦如歸去來詞,以志吾樂耳。
○書樂志論題尾
余在梁溪,見徐季海書《道德經》。評者謂子瞻似之,非也。子瞻多偃筆,季海藏鋒。正書欲透紙背,安得同論。此書頗似之。
○書酒德頌題尾
伯倫善閉關,雖沈湎,自有韬世之致。故得與嵇阮輩並稱。余飲不能三酌,而書此頌,又自笑也。
○臨顔平原诰書後
唐世官诰,皆出善書名公之手。魯公爲禮部尚書,猶耆朱巨川诰。如近世之埋志,非籍手宗匠,以爲孝慈不足。其重如此,國朝制诰,乃使中書舍人爲之寫軸。而書法一本沈度姜立綱,何能傳後?予兩掌制詞,及先太史诏。欲自書之,忽有非時之命,持節長沙封吉藩。頒诰之時,王程于邁,不獲從魯公自書之例。臨顔帖,爲之怃然。
○臨顔書後
顔清臣書,深得蔡中郎石經遺意。後之學顔者,以觚棱斬截爲入門,所謂不參活句者也。余此書,竊附魯男子學柳下惠之意。
○臨天馬賦書後
襄陽書天馬賦,余所見已四本。一爲擘窠大字,後題雲“爲平海大師書”。後園水丘公觀,特爲雄傑,在嘉禾黃履常參政家。一爲檢討王履泰藏,乃仿顔平原爭坐帖;一在吾鄉宋參政家,一在新都吳氏。後有黃子久諸元人跋,子久雲:“展視之時,有一大星貫鬥而墜,其聲如雷。”宋本余已摹取刻石,吳本多枯筆,別自一種米書,然皆真迹也。米賦材,乃強弩之末。而子瞻稱其寶月賦。以爲知元章不盡,乃曾無一本傳世,何也?因背臨及之。
○臨懷素帖書尾
懷素自敘帖真迹,嘉興項氏以六百金購之朱錦衣家。朱得之內府,蓋嚴分宜物,沒入大內後,給侯伯爲月俸。朱太尉希孝,旋收之。其初,吳郡陵完所藏也。文待诏曾摹刻停雲館行于世。余二十年前在李,獲見真本。年來亦屢得懷素它草書。鑒賞之,唯此爲最。本朝學素書者,鮮得宗趣。徐武功、祝京兆、張南安、莫方伯,各有所入。豐考功亦得一斑。然狂怪怒張,失其本矣。余謂張旭之有懷素,猶董源之有巨然。衣缽相承,無複余恨,皆以平淡天真爲旨。人目之爲狂,乃不狂也。久不作草,今日臨文氏石本,因識之。
○自書卷後
此余壬辰北上時,在廣陵舟中書也。丙申除夕,清臣複持至齋中。余重展之,因念古人書與年俱老,今去壬辰又七年矣。無能多勝于曩時,深以爲愧。
○酣古齋帖跋
余見懷素一帖雲“少室中,有神人藏書,蔡中郎得之。古之成書者,欲後天地而出。”其持重如此。今人朝學執筆,夕已勒石,余深鄙之。清臣以所藏余書,一一摹勒,具見結習苦心。此猶率意筆,遂爲行世,予甚懼也。雖然,予學書三十年,不敢謂入古三昧。而書法至余,亦複一變。世有明眼人,必能知其解者。爲書各種,以副清臣之請。
○書大江東詞題尾
余以丙申秋,奉使長沙,浮江歸,道出齋安。時余門下徐陽華,爲黃岡令,請余大書東坡此辭,曰:“且勒之赤壁。”余乘利風解纜,後作小赤壁詩,爲吾松赤壁解嘲已。余兩被朝命,皆在黃武間。覽古懷賢,知當日坡公舊題詩處也。因書此詞識之。
○題卷後
醉後磨墨一鬥,以三文頭雞毛筆,書此篇。迅疾如追風逐電,略無凝滯,皆是顔尚書、米漫士書法得來。書家當有知者。
○臨懷素真迹跋後
藏真書,余所見有枯筍帖、食魚帖、天姥吟、冬熱帖,皆真迹,以澹古爲宗。徒求之豪宕奇怪者,皆不具魯男子見者也。顔平原雲:張長史雖天姿超逸,妙絕古今,而楷法精詳,特爲真正。籲,此素師之衣缽。學書者,請以一瓣香供養之。
○書荊公詞題尾
王介甫金陵懷古詞,東坡于壁上觀之,歎曰:“此老狐精也。”其推服若此。米元章又稱荊公書,絕似五代楊少師。蘇之詞,米之書,皆橫絕于古,獨不敢傲介甫。此公若不作宰相,豈至掩其長耶。
○臨禊帖題後
蘭亭序,最重行間章法。余臨書,乃與原本有異,知爲聚訟家所诃。然陶九成載禊帖考,尚有以草體當之者,政不必規規相襲。今人去古日遠,豈在行段乎?
○又
趙文敏臨禊帖,無慮數百本,即余所見,亦至夥矣。余所臨,生平不能終薦。然使如文敏多書,或有入處。蓋文敏猶帶本家筆法,學不純師;余則欲絕肖,此爲異耳。
○書自敘帖題後
米元章書,多從褚登善悟入。登善深于蘭亭,爲唐賢秀穎第一,此本蓋其衣缽也。摹授清臣,清臣其寶之。余素臨懷素自敘帖,皆以大令筆意求之,時有似者。近來解大紳豐考功,狂怪怒張,絕去此血脈,遂累及素師。所謂從旁門入者,不是家珍,見過于師,方堪傳授也。
○書後赤壁賦跋
余三見子瞻自書赤壁賦:一在李黃承玄家,一在江西楊寅秋家,一在楚中何宇度家,皆從都下借臨。黃卷有子瞻跋,尤勝,然皆前賦也。後赤壁,則惟趙子昂有石本。又思陵嘗書之,夏禹玉爲補圖,亦在楊寅秋家。因書後赤壁賦,並記于此。
○書陶詩跋後
陶靖節詩,儲光羲之源委也。韋司直亦其兒孫乎?東坡和陶,雖極力摹擬,然禅家所謂夾帶有之矣。東坡像,太白、淵明、皆相似。
○書小楷冊題後
小楷書,乃致難。自臨帖者,只在形骸,去之益遠。當由未見古人真迹,自隔神化耳。宋時唯米芾有解。至今如阿一見也。
○書雪賦題後
客有持趙文敏書雪賦見示者,余愛其筆法遒麗,有黃庭樂毅論風規。未知後人誰爲競賞,恐文徵仲瞠乎若後矣。遂自書一篇,意欲與異趣,令人望而知爲,吾家書也。昔人雲:“非惟恨吾不見古人,亦恨古人不見吾。”又雲:“恨右軍無臣法。”此則余何敢言?然世必有解之者。
○書各體卷題後
此余在長安,呵凍手書。及還山,舟中待放閘。消遣永畫者,清臣爲沃而裝池,及自披之,頗似五技窮鼠耳。若曰:殉知之合,則吾豈敢?
○臨四家尺牍跋尾
余嘗臨米襄陽書,于蔡忠惠、黃山谷、趙文敏非所好也。今日展法帖各臨尺牍一篇,頗亦相似。又及蘇文忠,亦予所習也。元人作書經,以蘇文忠、趙文敏爲得二王法,不及米漫士。其持論如此,未省所謂。
○臨柳禊帖題
柳誠懸書蘭亭,不落右軍蘭亭序筆墨蹊徑。古人有此眼目,故能名家。
○書雪浪霁銘題後
山谷論人家子弟,可百不能,唯俗便不可醫。子瞻自是千載人,觀其與李伯時、王定國諸公,會賞翰墨,自謂薄富貴而厚于書;輕死生而重于畫。即雪浪以百二十千購之,所至故無一緣也。無龍百尺樓下物,正當愧死,何置喙哉。
○補龍井記書後
秦太虛撰龍井記,真稱蘇家勝友。元章此碑,絕得李栝州三昧。惜多殘缺,余爲補之。然聞趙吳興曾欲補米書數行,一再易之,皆不相似,曰:“今人去古遠矣。”則余其有續貂之愧也夫。
○臨顔帖跋
余近來臨顔書,因悟所謂折钗股、屋漏痕者,惟二王有之。魯公直入山陰之室,絕去歐褚輕媚習氣。東坡雲:“詩至于子美,書至于魯公。”非虛語也。顔書惟蔡明遠序,尤爲沈古。米海嶽一生不能仿佛,蓋亦爲學唐初諸公書,稍乏骨氣耳。燈下爲此,都不對帖。雖不至入俗第,神采璀璨,即是不及古人處。漸老漸熟,乃造平淡。米老猶隔塵,敢自許逼真乎?題以志吾愧。
○又
臨顔太師明遠帖五百本。後方有少分相應,米元章、趙子昂,止撮其勝會。遂在門外,如化城鹿車未了事耳。
○臨十三行跋
此韓宗伯家藏子敬洛神十三行真迹。予以閏三月十一日登舟,以初八日借臨。是日也,友人攜酒過余旅舍者甚多。余以琴棋諸品分曹款之,因得閑身仿此帖。既成,具得其肉,所乏神采,亦不足異也。
○又
文氏二王帖,有洛神賦,稱爲子敬,非也。此李龍眠書。宣和譜所雲:“出入魏晉,不虛耳。”又龍眠摹古,則用絹素。洛神卷是絹本,或唐人書,李臨仿之,乃爾遒隽耶。要須以十三行帖稱量之。
○書月賦後
小楷書,不易工。米元章亦但有行押,嘗被命仿黃庭,作千文一本以進。今觀其迹,但以妍媚飛動取態耳。邢子願謂余曰:右軍以後,惟趙吳興得正衣缽,唐宋皆不如也,蓋謂楷書,得黃庭樂毅論法,吳興爲多。要亦有刻畫處,余稍及吳興,而出入子敬。同能不如獨勝,余于吳興是也。
○又
余少時爲小楷,刻畫世所傳黃庭經、東方贊。後見晉唐人真迹,乃知古人用筆之妙,殊非石本所能傳。既折衷王子敬、顧恺之,自成一家。因觀昔年書月賦,漫題。
○臨楊少師帖跋後
楊少師步虛詞帖,即米老家藏大仙帖也。其書骞翥簡澹,一洗唐朝姿媚之習。宋四大家皆出于此。余每臨之,亦得一斑。
○題禮觀音文
余書此文,意欲擬虞永興、歐陽率更,自愧無出藍之能耳。趙吳興雲:永興書,唯枕臥帖,清峭有晉人韻,使余得見之,書道必不止此。
○臨顔書題後
顔平原爭坐帖與祭季明文,唐時林藻師之。楊景度、蔡端明,皆具有一體。余此書頗似類顔,具眼者謂何。
○又
右顔平原書绛州帖,所刻蓋師陶貞白瘗鶴銘。小異平日學右軍書者,黃魯直宗之。
○題自書古詩卷尾
今日臨古詩數首,俱不入晉人室。唯顔平原、虞永興、楊少師三家,差不愧耳。時乙已正月十九日,爲余懸弧辰也。
○題爭坐位帖後
爭坐位帖,宋蘇、黃、米、蔡四家,書皆仿之。唐時歐、虞、褚、薛諸家,雖刻畫二王,不無拘于法度。惟魯公天真爛漫,姿態橫出,深得右軍靈和之致,故爲宋一代書家淵源。余以陝本漫漶,乃摹此宋拓精好者,刻之戲鴻堂中。
○臨褚遂良西升經跋
褚遂良西升經與淳熙秘閣續帖所刻黃庭經,同一筆法。真迹音藏新都殷尚書家。余在長安,曾于殷參軍見之。永嘉王中舍,爲吳太學手摹一本,不差毫發。後歸武林洪黃門。黃門以余寫法華經,字形相等,遂以贈余,且曰:“子臨百本,使馬骨追風,畫龍行雨,方以一本見酬。”余茫然,未知何時得慰其意。
○臨王右軍曹娥碑跋
余爲庶常時,館師韓宗伯出所藏曹娥碑真迹絹本示余。乃宋德壽殿題,元文宗命柯九思鑒定書畫,賜以此卷。趙孟ぽ跋記其事甚詳,且雲:“見此,如嶽陽樓親聽仙人吹笛,可以權衡天下之書矣。”當時以館師嚴重,不敢借摹。亦渝敝難摹,略可仿佛于非煙非霧間耳。因書曹娥碑識之。
○臨內景黃庭跋
內景經,全在筆墨畦迳之外。其爲六朝人得意書無疑。今人作書,只信筆爲波畫耳。結構縱有古法,未嘗真用筆也。善用筆者清勁,不善用筆者濃濁,不獨連篇各體有分別。一字中亦具此兩種,不可不如也。
○臨禊帖跋後
余書蘭亭,皆以意背臨,未嘗對古刻。一似撫無弦琴者,覺尤延之諸君子,葛藤多事耳。
○臨楊少師書後
余以意仿楊少師書。山陽此論,雖不盡似,略得其破方爲圓,削繁爲簡之意。蓋與趙集賢書,如甘草甘遂之相反,亦教外別傳也。
○書養生論跋後
東坡先生數書嵇叔夜養生論。憂患之余,有意于道言如此。它日又曰:長生未能學,且學長不死。洪覺範,妙喜禅師,謂其多生般若種子深固。又進于所謂養生者,要以忠孝文章節義如公,升天成佛,俱是探囊取物。其八識田中,自具兩家種子。循業發現,不學而能也。因書此論及之。
○臨趙松雪書跋後
婁水王奉常,家藏趙吳興詩帖致佳。余從高仲舉見之,把玩移日。舟行閑適,漫臨一過。余素不爲吳興書,略得形模耳。聞吳興臨米元章壯懷賦數行,辄複自廢。余以俟它人覆醬瓿也。
○書琵琶行題後
白香山深于禅理,以無心道人,作此有情癡語。幾所謂木人見花鳥者耶。山谷爲小詞,而秀鐵诃之。謂不止落驢胎馬腹,則慧業绮語,猶當忏悔耳。余書此歌,用米襄陽楷法,兼撥镫,意欲與豔詞相稱,乃安得大珠小珠落研池也。
○書別賦題後
陸魯望詩雲:“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仗劍對尊酒,恥爲遊子顔。”蓋反文通此賦,如子雲反騷。惜江令少此一轉耳。
○書褚登善千文題後
義陽吳光祿丞徹如,寄褚登善千文示余。披賞數日,風雨如晦,泓穎久廢。朝來始見霁色,偶然欲書。爲竟此卷,觀者必訝爲余本家筆安在也。
○書古尺牍題後
“行書十行,不敵楷書一行。”米南宮語也。時一爲之,以斂浮氣,竟此紙,凡十起對客。信乎孫虔禮所雲,視怡務阙之難也。
○書圖通偈後
以虞伯施廟堂碑法書此偈。貞觀時,楞嚴猶未經翻譯。永興破邪論,亦世谛流布耳。顔魯公頗事道言,李北海但作碑板。懷素著袈裟,犯飲酒戒。草書狂縱,不足與寫經手校量功德。唐世書學甚盛,皆不爲釋典所用。梁肅房融,其書不稱。惟裴休深于內典,兼臨池之能,淳熙帖所刻是已。至宋蘇、黃兩公,大以翰墨爲佛事。宋人書不及唐,其深心般若,故當勝也。余蚤歲習耳根圓通。每書之,幾所謂一舉一回新者。
○臨爭坐位帖題後
新都汪太學孺仲,以宋捐爭坐位帖見示,神采奕奕,字形較陝刻差肥。余臨寫之次,時有訛字。乃知是米海嶽所臨。米嘗自記,有臨爭坐帖在浙中。此殆其真迹入石者耶。
○題楷書雪賦後
楷書以智永千文爲宗極。虞永興其一變耳。文征仲學千文,得其姿媚。予以虞書入永書,爲此一家筆法。若退穎滿五簏,未必不合符前人。顧經歲不能成千字卷冊,何稱習者之門?自分,與此道遠矣。
○臨鍾紹京書跋後
右唐鍾紹京書遁甲神經,有宣和政和小玺。宋徽宗標識,倪元鎮家藏。有元鎮跋語,筆法精妙。回腕藏鋒,得子敬神髓。趙文敏正書實祖之。余從真迹臨寫數行。鍾書世無傳本,自此可以意求耳。
○臨虞永興書跋後
虞永興嘗自謂于“道”字有悟,蓋于發筆處出鋒,如抽刀斷水,正與顔太師錐畫沙、屋漏痕同趣。前人巧處,故應不傳,學虞者辄成子,筆陣所诃以此。余非能書,能解之耳。
○臨海嶽千文跋後
米海嶽行草書,傳于世間,與晉人幾爭道馳矣。顧其平生所自負者爲小楷,貴重不肯多寫,以故罕見其迹。予遊京師,曾得鑒李伯時西園雅集圖,有米南宮蠅頭題跋,最似蘭亭筆法。已醜四月,又從唐完初獲借此千文,臨成副本,稍具優孟衣冠。大都海嶽此帖,全仿褚河南哀冊枯樹賦,間入歐陽率更,不使一實筆。所謂無往不收,蓋曲盡其趣。恐真本既與余遠,便欲忘其書意。聊識之于紙尾。□此余已醜所臨也,今又十年所矣。筆法似昔,未有增長。不知何年得入古人之室。展卷太息,不止書道也。戊戌四月三日。
○臨十七帖書後
十七帖硬黃本,宋時魏泰家藏。淳熙秘閣續帖,亦有刻。予在都下,友人汝陽王思延得硬黃本,曾借臨一卷。已于濟南邢子願ぁ卿,見所刻石,即王本也。余以臨卷質之,子願謬稱合作。第謂趙吳興臨十七帖,流落人間,當不下數十本。請多爲之,足傳耳。余自是時寫此帖,以懶故,終不能多也。
○臨洛神賦書後
樂毅論乃扇書,後人又以爲右軍自書刻石。梁世所摹,與唐摹字形各異。淳熙秘閣,梁摹本也。予家戲鴻堂帖,唐摹本也。又有一本唐摹,在長安李氏,曾屬余跋,亦有文壽承跋。蓋貞觀中,太宗命褚遂良等,摹六本賜魏征諸臣。此六本,自唐至今,余猶及見,其二恨梁摹白麻紙真迹,爲新都吳生所有,余亦不甚臨樂毅論,每以大令十三行洛神賦爲宗極耳。
○臨像贊題後
柳誠懸小書玄真護命經,不知其所自。因臨畫像贊,知誠懸用其筆意,小加勁耳。唐人書無不出于二王,但能脫去臨仿之迹,故稱名家。世人但學蘭亭面,誰得其皮與其骨?凡臨書者,不可不知此語。
○跋臨女史箴
昔年見晉人畫女史箴雲,同虎頭筆,分類題箴,附于畫左方,則大令書也。大令書女史箴,不聞所自。據孫過庭讀書譜,有雲:“右軍太師箴,豈即女史而訛承于後耶?”然其字結體,全類十三行,則又非王右軍也。暇日,適發興欲書,遂複仿之,不見真迹。聊以意取,乃不似耳。
○臨宣示表題後
鍾太傅書,余少而學之,頗得形模。後得從韓館師,借唐榻戎辂表臨寫,始知鍾書自有入路。蓋猶近隸體,不至如右軍以還,恣態橫溢,極鳳翥鸾翔之變也。閣帖所收,惟宣示表、還示帖,皆右軍之鍾書,非元常之鍾書。但觀王世將宋儋諸迹,有其意矣。辛醜冬,因臨宣示表及之。
○跋臨瘗鶴銘
黃涪翁雲,大字無過瘗鶴銘,小子無過遺教經。今世所傳遺教,直唐經生手耳。瘗鶴則陶隱居書,山谷學之。余欲縮爲小楷,偶失此帖,遂以黃庭筆法書之。
○書舞鶴賦後
往余以黃庭樂毅真書,爲人作榜署書。每懸看,辄不得佳,因悟小楷法,使可展爲方丈者,乃盡勢也。題榜如細書,亦跌宕自在,惟米襄陽近之。襄陽少時,不能自立家,專事摹帖,人謂之集古字。已有規之者曰:“複得勢,乃傳。”正謂此。因書舞鶴賦及之。
○跋十三行洛神賦
趙文敏得宋思陵十三行于陳灏,蓋賈似道所購,先九行,後四行,以悅生印款之。此子敬真迹。至我朝,惟存唐摹耳。無論神采,即形模已不相似。惟晉陵唐太常家藏宋拓,爲當今第一。曾一見于長安,臨寫刻石恨趙吳興有此墨迹,未盡其趣。蓋吳興所少,正洛神疏隽之法,使我得之,政當不啻也。
○題書千字文後
千文凡書四載,先後作止。筆墨間闊,幾如寫一大藏經。今至延津,始成之。山中自恃多暇,乃至不如吏牍之余。予所愧于嵇叔夜也。
○題歸去來辭後
以米元章筆法,書淵明辭,差爲近之。
○臨米書後
是日,海上顧氏以米襄陽真迹見視。余爲臨此,大都米家書與趙吳興各爲一門庭。吳興臨米,辄不能似,有以也。吳興書易學,米書不易學。二公書品,于此辨矣。
○書飲中八仙歌後
陸士衡作竹林七賢論,以嵇阮爲標。顔延之作五君詠,王氵中、山巨源,皆在門外,弗複及。少陵八仙歌,其尤著者,賀季真、太白耳。他日作哀詩,于飲中八仙,獨著汝陽王,所謂虬須似太宗,色英塞外春者。豈讓帝之子,負奇自廢。韬光鏟采,醉鄉爲隱者耶。即諸子,當非酒人可概矣。
○跋禊帖後
唐相褚河南,臨禊帖白麻迹一卷。曾入元文宗禦府,有天曆之寶,及宣政紹興諸小玺,宋景濂小楷題跋。吾鄉張東海先生,觀于楊氏之衍澤樓。蓋雲間世家所藏也。筆法飛舞,神采奕奕,可想見右軍真本風流,實爲希代之寶。余得之吳太學,每以勝日展玩,辄爲心開。至于手臨,不一二卷止矣,苦其難合也。昔章子厚日臨蘭亭一卷,東坡聞之,以爲從門入者,不是家珍。東坡學書宗旨如此。趙文敏臨禊帖最多,猶不至如宋之紛紛聚訟,直以筆勝口耳。所謂善易者,不談易也。
○臨官奴帖真迹
此帖在淳熙秘閣續刻,米元章所謂絕似蘭亭序。昔年見之南都,曾記其筆法于米帖曰,字字骞翥,勢奇而反正。藏鋒裹鐵,遒勁蕭遠,庶幾爲之傳神。已聞爲海上潘方伯所得,又複歸王元美。王以贻余座師新安許文穆公,文穆傳之少子胃君。一武弁借觀,因轉售之。今爲吳太學用卿所藏,頃于吳門出示余,快余二十余年積想,遂臨此本雲。抑余二十余年時書此帖,茲對真迹,豁然有會。蓋漸修頓證,非一朝夕。假令當時力能致之,不經苦心懸念,未必契真。懷素有言:“豁焉心胸,頓釋凝滯。”今日之謂也。時戊申十月十有三日,舟行朱泾道中,日書蘭亭及此帖一過,以官奴筆意書禊帖,尤爲得門而入。
◎評古帖
○題绛帖一卷後
宋榻绛州帖,乃官奴嫡冢,故佳本在汝帖長沙之上。昔人得古帖數行,專心學之,遂以名世。況此本已具各體,即不完善,比之威鳳一毛,可藏也。
○題娑羅樹碑後
保母帖,辭中令帖。大令實爲北海之濫觞。今人知學北海而不追蹤大令,是以佻而無簡,直而少致。北海曰:“似我者俗,學我者死。”不虛也。趙吳興猶不免此,況余子哉?
○黃庭經跋
黃庭經以師古齋刻爲第一,乃遂良所臨也,淳熙續帖亦有之。
○書禊帖後
此本發筆處,是唐人口口相授筆訣也。米海嶽深得其意,舟過崇德縣觀。
○題禊帖黃庭各帖後
蘭亭無下本,此刻當是唐人鈎摹。其黃庭,吾不甚好,頗覺其俗。告墓表,集智永千文而成之。宣示表轉刻已多,既失其渾宕之氣,聊存形似。後之學者,當以意會之可也。
○題雲麾將軍碑
此碑文多不全,獨此刻。前後讀之,皆有倫次。當是石未泐時拓本,殊可寶藏。歐陽金石錄,每有不以書家見收者,況北海爲書中仙乎?
○題穎上禊帖後
穎上縣有井,夜放白光,如虹亘天。縣令異之,乃令人探井中。得一石,六銅,其石所刻,黃庭經、蘭亭序,皆宋拓也。余得此本,以較各帖所刻,皆在其下。當是米南宮所摹入石者,其筆法頗似耳。
○題洛神違遠各帖後
大令洛神賦,多集後人筆意,豈元人趙松雪爲之耶?違遠帖告墓之流,與辭中令書,皆子敬得意筆也。□辭中令帖,是李邕淵源,其爲子敬筆無疑。
○題群玉堂帖
群玉堂帖所載虞世南天馬贊,乃柳子厚文。荊門行,見李群玉集,非李栝州也。詩亦不類開元及柳公權詩,皆謬。豈集字爲之耶?
○題獻之帖後
大令辭中令帖,評書家不甚傳,或出于米元章、黃長睿之後耳。觀其運筆,則所謂鳳翥鸾翔,似奇反正者,深爲漏泄家風。必非唐以後諸人所能夢見也。李北海似得其意。
○書黃庭經後
吳用卿得此。余乍展三四行,即定爲唐人臨右軍。既閱竟,中間于淵字,皆有缺筆,蓋高祖諱淵,故虞褚諸公,不敢觸耳。小字難于寬展而有余,又以蕭散古淡爲貴。顧世人知者絕少。能于此卷細參,當知吾言不謬也。
○評子敬蘭亭帖
此卷用筆蕭散,而字形與筆法,一正一偏,所謂右軍書如鳳翥鸾翔,迹似奇而反正。迩來學黃庭經、聖教序者,不得其解,遂成一種俗書。彼倚藉古人,自謂合轍襟毒人心。如油入面,帶累前代諸公不少。余故爲拈出,使知書家,自有正法眼藏也。
○又
余觀二王真迹,十余帖矣。獨此卷心眼相印,自許不惑。又須知永興書法,從此發源也。
○題王詢真迹
米南宮謂右軍帖,十不敵大令迹一。余謂二王迹,世猶有存者,唯王謝諸賢筆,尤爲希觏。亦如子敬之于逸少耳。此王書,潇灑古淡,東晉風流,宛然在眼。用卿得此,可遂作寶晉齋矣。
○虞伯施積時帖
此卷或疑米臨,然其研筆處,特爲瘦勁。米書以態勝,不辦此也。王元美家有虞永興汝南公主墓志,客亦有謂米臨者。元美自題曰“果爾,則買王得羊,于願足矣。”此帖則當出其右,具眼者自能識取。
○題評紙帖爲朱敬韬
米元章評紙,如陸羽品泉,各極其致。而筆法都從顔平原幻出。與吾友王宇泰所藏天馬賦,同是一種書。臨寫彌月,仍歸用卿,用卿其寶之。
○孫虔禮千文跋
此孫過庭真迹也。觀其結字,猶存漢魏間法。蓋得之章草爲多,即永師千文亦爾。乃知作楷書,必自八分大篆入門。沿流討源,見過于師,方堪傳授。學過庭者,又自右軍求之可也。
○題範牧之禊帖
牧之書蘭亭序,筆勢遒媚,以姿態勝韻自喜。宋仁卿裝之屏角十余年。時象先尚髫龀未及收去。茲乃念手澤,複從仁卿請回此卷。昔右軍書,不爲諸子所寶惜。右軍每有家雞野鹜之歎。牧之書固自古雅,而象先即善書,何忍人稱過父也。
○題朱敬韬所藏趙榮祿鮮于伯幾真迹
吳興書少有師褚登善者。此前二幅似之,又所報燕京奇畫,是孫過庭法也。鮮于伯機評書,天真爛漫,盡力與吳興敵者,是皆可傳也。今日過敬韬,出此相視,因借歸,摹之戲鴻堂帖中。
○跋智永帖
此永師仿鍾元常宣示表。每用筆,必曲折其筆,宛轉回嚮,沈著收束。所謂當其下筆,欲透過紙背者。唐以後,此法漸澌盡矣。
○題徐道寅手書諸經後
真如不變,千佛即一。不變隨緣,一佛而千古佛。所以有雲:佛之一字,吾不喜聞也。雖然,地藏經雲:人命終時,聞一佛名號一辟支,佛名號,皆得免苦。當四大分散,神識分飛。一佛名號,俱不能記憶自非平生串習,安能于爾時得力?所謂一句染神,曆劫不易。徐居士道寅,所以書寫受持,念誦此千佛名經也。唐以曲江題名,爲千佛名經。宋人以元黨碑,爲千佛名經。道寅以千佛名經,爲千佛名經。是同是別。
○跋趙子昂書過秦論
吳興此書,學黃庭內景經。時年三十八歲,最爲善者機也。成名以後,責然自放,亦小有習氣。于是膺書亂之,鈍滯吳興不少矣。
○跋張旭草書
項玄度出示謝客真迹。余乍展卷,即命爲張旭。卷末有豐考功持謝書甚堅。余謂玄度曰:四聲定于沈約,狂草始于伯高;謝客時,都無是也。且東明二詩,乃庾開府步虛詞,謝安得預書之乎。玄度曰:此陶弘景所謂元常老骨,更蒙榮造者矣,遂爲改跋。
○跋率更千文
書家以分行布白,謂之九宮。元人作書經雲:黃庭有六分九宮;曹娥有四分九宮。今觀信本千文,真有完字具于胸中。若構淩雲台,一一皆衡劑而成者。米南宮評其真書到內史,信矣。此本傳爲信本真迹,勒其全文。欲學書先定間架,然後縱橫跌蕩,惟變所適耳。
○跋東坡書後
東坡先生居黃,自謂多難畏事,時猶禁其詩耳。後複並其書禁之,故宣和進禦書畫,凡有蘇黃題跋者,皆割去。靖康之變,禦府所藏,盡爲金人辇之而北。而先生墨迹,流落人間者,居然獨完。誰謂善類竟可磨滅耶?
○跋吳傳朋書
昔人稱吳傳朋說真書,爲宋朝第一。今觀《九歌》,應規入矩,深得蘭亭洛神遺意。高宗洞精書法,至爲閣筆歡賞,不虛也。左方有馬和之侍郎圖,此必當時有李伯時畫《九歌》,米元章作書,而二公複仿之耳。伯時書,乃全用鍾法,宣和譜謂其追蹤魏晉。今始見之,當與米元章並傳者。宋之小楷名家,盡此矣。
○跋赤壁賦後
坡公書多偃筆,亦是一病。此赤壁賦,庶幾所謂欲透紙背者,乃全用正鋒,是坡公之蘭亭也,真迹在王履善家。每波畫盡處,隱隱有聚墨痕,如黍米珠,非石刻所能傳耳。嗟呼,世人且不知有筆法,況墨法乎。
○題懷仁聖教序真迹
古人摹書用硬黃,自運用絹素。此卷首,有宋徽宗金書缥字,與內景經同一黃素。知爲懷仁一筆自書無疑。書苑所雲,雜取碑字,右軍劇迹,鹹萃其中,非也。黃長睿,書家董狐,亦以書苑爲據。恨其不見真迹,辄隨人言下轉耳。
○又
此書視陝本,特爲姿媚。唐時稱爲小王書。若非懷仁自運,即不當命之小王也。吾家有宋舍利塔碑雲:習王右軍書,集之爲習,正合。余因此自信有會。
○跋魯公送劉太沖敘
顔魯公送劉太沖敘,郁屈瑰奇,于二王法外,別有異趣。米元章謂如龍蛇生動,見者目驚,不虛也。宋四家書派,皆出魯公。亦只爭坐帖一種耳,未有學此敘者,豈當時不甚流傳耶。真迹在長安趙中舍士桢家,以余借摹,遂爲好事者購去。余凡一再見,不複見矣。淳熙秘閣續帖亦有刻。
○題大令洛神十三行真迹
趙吳興曾得洛神十三行于陳集賢灏,自題此晉時麻箋。思陵極力搜訪,僅獲九行百七十六字。故米友仁跋,作九行。宋末賈似道複得四行,七十四字。欲續于後,則于九行之跋不相屬。遂以四行別裝于後,以悅生印及長字印款之。今此本不知猶在人間不。余所摹秀州項子京藏,是宣和譜中所收。吳興雲,更有唐人臨本,後有柳公權跋,亦神物也。視世所傳十三行宋拓,何啻霄壤耶。
○跋鹿脯帖後
鹿脯帖真迹與宋拓本,不唯字形大小不倫,乃其文亦小異。宋拓,政自不足據也。十七帖清晏歲豐,又所使有豐一鄉,故自名處。予極不解“豐一鄉”作何語。及得高麗刻本,乃雲所出有異産。讀之豁然,因知王著,但憑仿書入石耳。
○跋楊義和黃庭經後
懷素、黃庭經、陶谷跋,以爲右軍換鵝書。米芾跋,以爲六朝人書,無虞褚習氣。惟趙孟ぽ以爲飄飄有仙氣,乃楊許舊迹。而張伯雨題吳興《過秦論》,直以爲學楊義和書。吳興精鑒,必有所據,非臆語也。按真诰,稱楊書祖效郗法,力同二王。述書賦亦雲:方圓自我,結構遺名;如舟楫之不系,混寵辱以若驚。其爲書家所重若此。顧唐時止存草書六行,今此經行楷數千字。神采奕然,傳流有緒,豈非墨池奇遘耶。元時在鮮于樞家。余昔從館師韓宗伯,借摹數行,茲勒以冠諸帖。楊在右軍後,以是神仙之迹,不複系以時代耳。
○跋吳雲壑書後
吳琚書,自米南宮外,一步不窺。京口北固山,有天下第一江山琚書,即其筆也。始于都下,見七言律詩一幅,不款名姓,但有雲壑居士印。偶閱宋經籍志,雲壑集吳琚撰,知爲琚書。已于新安白嶽山下,客持晦翁書《歸去來辭》,乃絕似米元章。後有“雲壑”二字,因得審定,今藏于家。此詩沒于焦山江中,潤州守霍君爲余拓墨本,然已在若明若晦間,不可臨摹矣。
○題溫飛卿書
《湖陰曲》溫飛卿書,似平原書而遒媚有態。米元章從此入門。昔年殷司馬之孫持至長安,留予案上兩月。余以溫庭筠“溫”字頗漫,疑是王黃華書。黃華亦名庭筠,字迹近米家父子故耳。川中黃昭素,乃謂此必曾入梁內府。梁諱“溫”字,遂磨去,意或有之。
○跋李北海缙雲三帖
黃長睿評張從申書,出于北海趙子固。又以北海學子敬,病在欹側,若張從申,即無此矣。然從申書,實似北海之法華寺碑。而北海出奇不窮,故嘗勝雲:余嘗謂右軍如龍,北海如象,世必有肯予言者。
○跋李伯時書
米海嶽雲:“少時未能立家,但規摹法帖,謂之集古字。”今觀《九歌》良然。左方有伯時畫,畫史所稱與伯時經營《九歌》者是已。伯時《孝經》,力追鍾法。宣和譜謂書逼魏晉,不虛耳。二帖皆節文。
○書度人經後
余曾見柳誠懸小楷度人經,遒勁有致。蔡君谟茶錄,頗仿之,世未有傳者。此清靜經,似永興破邪論,海上潘氏所藏宋帖也。
○跋索靖出師頌
鍾太傅書,自晉渡江時,止傳宣示表。百余年間,妙迹已絕,甯知今世有索靖出師頌耶。此本在李項子京家,故是甲觀。
○跋子敬帖
寶晉帖刻此帖,大軍止。余撿子敬別帖,自己至至末。辭意相屬,原是一帖,爲收藏者離去耳。二王書有不可讀者,皆此類也。米元章故以此爲子敬第一書。
○跋謝莊詩後
謝莊詩帖子,新都汪景醇得摹。本未見真迹,書法似閣帖。所謂蕭子雲者,而小加妍隽。宋高宗書近之。
○題張長史真書
長史郎官壁記,世無別本,唯王奉常敬美有之。陳仲醇摹以寄余,知學草必自真入也。
○跋禊帖小本
定武禊帖,唯賈秋壑所藏。至百余種,令其客廖瑩中,縮爲小本。或雲:唐時褚河南已有之。此本余已醜所書,亦從館師韓宗伯借,褚摹縮爲蠅頭體,第非定武本耳。
●卷二
○畫訣
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爲之,樹如屈鐵,山似畫沙,絕去甜俗蹊徑,乃爲士氣。不爾,縱俨然及格,已落畫師魔界,不複可扌求藥矣。若能解脫繩束,便是透網鱗也。畫家六法,一氣韻生動。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學得處。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立成鄄鄂。隨手寫出,皆爲山水傳神矣。李成惜墨如金,王洽潑墨沈成畫。夫學畫者,每念惜墨潑墨四字。于六法三品,思過半矣。
古人論畫有雲:“下筆便有凹凸之形。”此最懸解。吾以此悟高出曆代處,雖不能至,庶幾效之,得其百一,便足自老以遊丘壑間矣。
氣霁地表,雲斂天末。洞庭始波,木葉微脫。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宋畫院各有試目,思陵嘗自出新意,以品畫師。余欲以此數則,徵名手圖小景,然少陵無人,谪仙死。文沈之後,廣陵散絕矣,奈何?
潘子輩學余畫,視余更工,然皴法三昧,不可與語也。畫有六法,若其氣韻必在生知,轉工轉遠。
畫中山水,位置皴法,皆各有門庭,不可相通。惟樹木則不然,雖李成、董源、範寬、郭熙、趙大年、趙千裏、馬夏、李唐,上自荊關,下逮黃子久、吳仲圭輩,皆可通用也。或曰:須自成一家。此殊不然,如柳則趙千裏;松則馬和之;枯樹則李成,此千古不易。雖複變之,不離本源,豈有舍古法而獨創者乎?倪雲林亦出自郭熙、李成,少加柔隽耳,如趙文敏則極得此意。蓋萃古人之美于樹木,不在石上著力,而石自秀潤矣。今欲重臨古人樹木一冊,以爲奚囊。
古人畫,不從一邊生去。今則失此意,故無八面玲珑之巧,但能分能合。而皴法足以發之,是了手時事也。其次,須明虛實。實者,各段中用筆之詳略也。有詳處必要有略處,實虛互用。疏則不深邃,密則不風韻,但審虛實,以意取之,畫自奇矣。
凡畫山水,須明分合。分筆乃大綱宗也。有一幅之分,有一段之分,于此了然,則畫道過半矣。
樹頭要轉,而枝不可繁;枝頭要斂,不可放;樹梢要放,不可緊。
畫樹之法,須專以轉折爲主。每一動筆,便想轉折處。如寫字之于轉筆用力,更不可往而不收。樹有四肢,謂四面皆可作枝著葉也,但畫一尺樹,更不可令有半寸之直,須筆筆轉去。此秘訣也。
畫須先工樹木,但四面有枝爲難耳。山不必多,以簡爲貴。
作雲林畫,須用側筆,有輕有重,不得用圓筆。其佳處,在筆法秀峭耳。宋人院體,皆用圓皴。北苑獨稍縱,故爲一小變。倪雲林、黃子久、王叔明皆從北苑起祖,故皆有側筆。雲林其尤著者也。
北苑畫小樹,不先作樹枝及根,但以筆點成形。畫山即用畫樹之皴。此人所不知訣法也。
北苑畫雜樹,但只露根,而以點葉高下肥瘦,取其成形。此即米畫之祖,最爲高雅,不在斤斤細巧。
畫人物,須顧盼語言。花果迎風帶露,禽飛獸走,精神脫真。山水林泉,清閑幽曠。屋廬深邃,橋渡往來。山腳入水,澄明水源,來曆分曉。有此數端,即不知名,定是高手。
董北苑畫樹,多有不作小樹者,如秋山行旅是也。又有作小樹,但只遠望之似樹,其實憑點綴以成形者。余謂此即米氏落茄之源委。蓋小樹最要淋漓約略,簡于枝柯而繁于形影,欲如文君之眉,與黛色相參合,則是高手。
古人雲:有筆有墨。筆墨二字,人多不識。畫豈有無筆墨者?但有輪廓而無皴法,即謂之五筆;有皴法而不分輕重嚮背明晦,即謂之無墨。古人雲:石分三面。此語是筆亦是墨,可參之。
畫家以古人爲師,已自上乘。進此,當以天地爲師。每朝起,看雲氣變幻,絕近畫中山。山行時,見奇樹,須四面取之。樹有左看不入畫,而右看入畫者,前後亦爾。看得熟,自然傳神。傳神者必以形。形與心手相湊而相忘,神之所托也。樹豈有不入畫者?特當收之生绡中,茂密而不繁,峭秀而不蹇,即是一家眷屬耳。
畫樹木,各有分別。如畫潇湘圖,意在荒遠滅沒,即不當作大樹及近景叢木。如園亭景,可作楊柳梧竹,及古桧青松。若以園亭樹木移之山居,便不稱矣。若重山複嶂,樹木又別。當直枝直,多用攢點,彼此相藉,望之模糊郁蔥,似入林有猿啼虎嗥者,乃稱。至如春夏秋冬,風晴雨雪,又不在言也。
枯樹最不可少,時于茂林中間出,乃見蒼古。樹雖桧、柏、楊、柳、椿、槐,要得郁森,其妙處在樹頭與四面參差,一出一入,一肥一瘦處。古人以木炭畫圈,隨圈而點之,正爲此也。宋人多寫垂柳,又有點葉柳。垂柳不難畫,只要分枝頭得勢耳。點柳葉之妙,在樹頭圓鋪處。只以汁綠漬出,又要森蕭,有迎風搖揚之意。其枝須半明半暗。又春二月柳,未垂條;九月柳,已衰飒,俱不可混。設色亦須體此意也。
山之輪廓先定,然後皴之。今人從碎處積爲大山,此最是病。古人運大軸,只三四大分合,所以成章。雖其中細碎處多,要之取勢爲主。吾有元人論米高二家山書,正先得吾意。
畫樹之竅,只在多曲。雖一枝一節,無有可直者。其嚮背俯仰,全于曲中取之。或曰,然則諸家不有直樹乎?曰:樹雖直,而生枝發節處,必不都直也。董北苑樹,作勁挺之狀,特曲處簡耳。李營丘則千屈萬曲,無複直筆矣。
畫家之妙,全在煙雲變滅中。米虎兒謂王維畫見之最多,皆如刻畫,不足學也,惟以雲山爲墨戲。此語雖似過正,然山水中,當著意煙雲,不可用粉染。當以墨漬出,令如氣蒸,冉冉欲墮,乃可稱生動之韻。
趙大年令畫平遠,絕似右丞,秀潤天成,真宋之士大夫畫。此一派又傳爲倪雲林,雖工致不敵,而荒率蒼古勝矣。今作平遠,及扇頭小景,一以此二人爲宗。使人玩之不窮,味外有味可也。
畫平遠,師趙大年。重山疊嶂,師江貫道。皴法,用董源麻皮皴。及潇湘圖點子皴,樹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法用大李將軍秋江待渡圖及郭忠恕雪景。李成畫法,有小幅水墨,及著色青綠,俟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機軸。再四五年,文沈二君,不能獨步吾吳矣。作畫,凡山俱要有凹凸之形。先如山外勢形像,其中則用直皴。此子久法也。
畫與字,各有門庭,字可生,畫不可熟。字須熟後生,畫須生外熟。
○畫源
吾家有董源龍宿郊民圖。不知所取何義,大都箪壺迎師之意,蓋宋藝祖下江南時所進禦者。畫甚奇,名則讠舀矣。
董北苑蜀江圖、潇湘圖,皆在吾家。筆法如出二手。又所藏北苑畫數幅,無複同者。可稱畫中龍。
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皆南宋時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筆法纖細,亦近李昭道,惜骨力乏耳。
王叔明爲趙吳興甥。其畫皆摹唐宋高品,若董巨、李範、王維,備能似之。若于刻畫之工,元季當爲第一。
高彥敬尚書畫,在逸品之列。雖學米氏父子,乃遠宗吾家北苑,而降格爲墨戲者。
倪迂在勝國時,以詩畫名世。其自標置,不在黃公望、王叔明下。自雲:我此畫深得荊關遺意,非王蒙輩所能夢見也。然定其品,當稱逸格,蓋米襄陽、趙大年一派耳。于黃王真伯仲不虛也。
畫譜不載司馬君實。予曾見其畫,大類營丘,有小米作一幅配之,宋人題款甚多。因思古人自不可盡其伎倆。
元季四大家,以黃公望爲冠,而王蒙、倪瓒、吳仲圭與之對壘。此數公評畫,必以高彥敬配趙文敏。恐非偶也。
余藏北苑一卷。谛審之,有二姝及鼓瑟吹笙者;有漁人布網捕魚者,乃潇湘圖也。蓋取洞庭張樂地,潇湘帝子遊,二語爲境耳。余亦嘗遊潇湘道上,山川奇秀,大都如此圖。而是時方見李伯時潇湘卷,曾效之作一小幅。今見北苑,乃知伯時雖名宗,所乏蒼莽之氣耳。
石田春山欲雨圖卷,嚮藏王元美家,今歸余處。春郊牧馬圖,或曰,趙王孫子昂,或雲仲穆。余定以爲五代人筆。
王右丞畫,余從李項氏見釣雪圖,盈尺而已,絕無皴法,石田所謂筆意淩競人局脊者。最後得小幅,乃趙吳興所藏。頗類營丘,而高簡過之。又于長安楊高郵所得山居圖,則筆法類大年,有宣和題“危樓日暮人千裏,欹枕秋風雁一聲”者。然總不如馮祭酒江山雪霁圖,具有右丞妙趣。予曾借觀經歲,今如漁父出桃源矣。
倪雲林生平不畫人物,惟龍門僧一幅有之。亦罕用圖畫,惟荊蠻民一印者,其畫遂名荊蠻民。今藏余家。有華溪勝國時,人多寫華溪漁隱。蓋是趙承旨倡之,王叔明是趙家甥,故亦作數幅。今皆爲余所藏。余每欲買山上,作桃源人,以應畫識。
丁酉三月十五日,余與仲醇在吳門韓宗伯家。其子逢禧,攜示余顔書自身告,徐季海書朱巨川告,即海嶽書史所載,皆是雙璧。又趙千裏三生圖,周文矩文會圖、李龍眠白蓮社圖,惟顧恺之作右軍家園景,直酒肆壁上物耳。
項又新家,趙千裏四大幀,“千裏”二字金書。余與仲醇谛審之,乃顔秋月筆也。
黃子久畫,以余所見,不下三十幅。要之浮巒暖翠爲第一,恨景碎耳。
趙文敏洞庭兩山二十幅,各題以騷語四句,全學董源。爲余家所藏。
郭忠恕越王宮殿,嚮爲嚴分宜物,後籍沒。朱節奄國公,以折俸得之。流傳至余處。其長有三尺余,皆沒骨山也。余細撿,乃畫錢越王宮,非勾踐也。
李成晴巒蕭寺,文三橋售之項子京。大青綠全法王維。今歸余處。細視之,其名董羽也。吳琚晉陵人,書學米南宮,可以奪真。今北固天下第一江山題榜,是其迹也,所著有《雲壑集》。余在京師,見宋人挂幅,絕類南宮。但有雲壑印,遂定爲琚筆。題尾數行,使琚不泯沒也。
仲醇絕好瓒畫,以爲在子久山樵之上。余爲寫雲林山景一幅歸之。題雲:“仲醇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似嵇叔夜。近代唯懶瓒得其半耳。”雲雲,正是識韻人,了不可得。
余長安時,寄仲醇書雲:所欲學者,荊關、董巨、李成。此五家畫尤少真迹。南方宋畫,不堪賞鑒。兄等爲訪之,作一銘心記。如宋人者,俟弟書成,與合一本。即不能收藏,聊以適意,不令海嶽獨行畫史也。
京師楊太和家,所藏唐晉以來名迹甚佳。余借觀,有右丞畫一幀,宋徽廟禦題左方,筆勢飄舉,真奇物也。撿宣和畫譜,此爲山居圖。察其圖中松針石脈,無宋以後人法,定爲摩诘無疑。嚮相傳爲大李將軍,而拈出爲辋川者,自余始。
余家所藏北苑畫,有潇湘圖、商人圖、秋山行旅圖。又二圖,不著其名,一從白下徐國公家購之,一則金吾鄭君與余博古。懸北苑于堂中,兼以倪黃諸迹,無複于北苑著眼者,正自不知元人來處耳。
李伯時西園雅集圖,有兩本。一作于元豐間,王晉卿都尉之第;一作于元初,安定郡王趙德麟之邸。余從長安買得團扇上者,米襄陽細楷,不知何本。又別見仇英所摹文休承跋後者。
余買龔氏江貫道江山不盡圖。法董巨,是絹素。其卷約有二三丈,後有周密、林希逸跋,貫道負茶癖,葉少蘊常薦之。故周跋雲:“恨不乞石林見也。”
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其後董源、僧巨然、李成、範寬,爲嫡子李龍眠,王晉卿,米南宮及虎兒,皆從董巨得來。直至元四大家。黃子久、王叔明、倪元鎮、吳仲圭,皆其正傳。吾朝文沈,則又遙接衣缽。若馬夏,及李唐、劉松年,又是李大將軍之派,非吾習易學也。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司訓父子。著色山水,流傳而爲宋之趙趙伯駒、伯,以至馬夏輩。南宗則王摩诘始用渲淡,一變鈎斫之法,其傳爲張躁、荊關、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後,有馬駒、雲門、臨濟、兒孫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诘所謂雲峰石迹,迥出天機,筆意縱橫,參乎造化者。東坡贊吳道子、王維畫壁,亦雲:“吾于維也,無間然。”知言哉。
元季諸君子畫,惟兩派。一爲董源,一爲李成。成畫,有郭河陽爲之佐,亦猶源畫,有僧巨然副之也。然黃、倪、吳、王四大家,皆以董巨起家成名,至今{隹及}行海內。至如學李郭者,朱澤民,唐子華、姚彥卿輩,俱爲前人蹊徑所壓,不能自立堂戶。此如南宗子孫,臨濟獨成。當亦紹隆祖法者,有精靈男子耶。
畫無筆迹,非謂其墨淡模糊而無分曉也。正如善書者,藏筆鋒如錐,畫沙印印泥耳。書之藏鋒,在于執筆,沈著痛快。人能知善書執筆之法,則能知名畫無筆迹之說。故古人如大令,今人如米元章、趙子昂。善書必能善畫,善畫必能善書。其實一事耳。
余嘗謂右軍父子之書,至齊梁而風流頓盡。自唐初虞褚輩變其法,乃不合而合。右軍父子殆似複生,此言大可意會。蓋臨摹最易,神氣難傳故也。巨然學北苑,黃子久學北苑,倪迂學北苑,元章學北苑,一北苑耳,而各各不相似。使俗人爲之,與臨本同,若之何能傳世也?子昂畫雖圓筆,其學北苑亦不爾。
雲林山皆依側邊起勢,不用兩邊合成,此人所不曉。近來俗子點筆自是稱米家山,深可笑也。元晖睥睨千古,不讓右丞。可容易湊泊,開後人護短迳路耶。
荊浩,河南人,自號洪谷子。博雅好古,以山水專門,頗得移嚮。善爲雲中山頂,四面峻厚。自撰山水訣一卷,語人曰:吳道子畫山水,有筆而無墨。項容有墨而無筆。我當采二子所長,成一家之體。故關同北面事之。世論荊浩山水,爲唐末之冠。蓋有筆無墨者,見落筆蹊徑而少自然;有墨無筆者,去斧鑿痕而多變態。
米家山謂之士夫畫,元人有畫論一卷,專辨米海嶽、高房山異同。余頗有慨其語。迂翁畫,在勝國時,可稱逸品。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曆代唯張志和、盧鴻可無愧色。宋人中米襄陽,在蹊迳之外。余皆從陶鑄而來。元之能者雖多,然禀承宋法,稍加蕭散耳。吳仲圭大有神氣,黃子久特妙風格,王叔明奄有前規,而三家皆有縱橫習氣。獨雲林古淡天然,米癡後一人而已。
趙榮祿枯樹法,郭熙、李成,不知實從飛白結字中來也。文君眉峰點黛,不知從董雙蛾、遠山衲帶來也。知此省畫法。
古人遠矣。曹不興、吳道子,近世人耳。猶不複見一筆,況顧睦之徒?其可得見之哉。是故論畫,當以目見者爲准。若遠指古人曰,此顧也,此陸也,不獨欺人,實自欺耳。故言山水,則當以李成、範寬;花果,則趙昌、王友;花竹翎毛,則徐熙、黃筌、崔順之;馬,則韓、伯時;牛,則厲範二道士;仙佛,則孫太古;神怪,則石恪;貓犬,則何尊師周。得此數家,已稱奇妙。士大夫家,或有收其妙迹者,便已千金矣。何必遠求太古之上,耳目之所不及者哉?
範寬山川渾厚,有河朔氣象。瑞雪滿山,動有千裏之遠,寒林孤秀,挺然自立。物態嚴凝,俨然三冬在目。
營丘作山水,危峰奮起,蔚然天成。喬木倚磴,下自成陰。軒暢閑雅,悠然遠眺。道路深窈,俨若深居。用墨頗濃,而皴散分曉。凝坐觀之,雲煙忽生。澄江萬裏,神變萬狀。予嘗見一雙幅,每對之,不知身在千岩萬壑中。
趙集賢畫,爲元人冠冕。獨推重高彥敬,如後生事名宿。而倪迂題黃子久畫雲:雖不能夢見房山,特有筆意,則高尚書之品,幾與吳興埒矣。高乃一生學米,有不及無過也。張伯雨題元鎮畫雲:“無畫史縱橫習氣。”余家有六幅,又其自題獅子林圖雲:“予與趙君善長,商作獅子林圖。真得荊關遺意,非王蒙輩所能夢見也。”其高自標置如此。又顧謹中題倪畫雲:“初以董源爲宗,及乎晚年,畫益精詣,而書法漫矣。”蓋倪迂書絕工致,晚季乃失之。而聚精于畫,一變古法,以天真幽淡爲宗,要亦所謂漸老漸熟者。若不從北苑築基,不容易到耳。縱橫習氣,即黃子久,未能斷幽淡兩言。則趙吳興猶遜迂翁,其胸次自別也。
趙大年平遠,寫湖天渺茫之景,極不俗。然不耐多皴,雖雲學維,而維畫正有細皴者,乃于重山疊嶂有之。趙未能盡其法也。
李昭道一派,爲趙伯駒、伯,精工之極,又有士氣。後人仿之者,得其工,不能得其雅。若元之丁野夫、錢舜舉是已。蓋五百年而有仇實父,在昔文太史亟相推服。太史于此一家畫,不能不遜仇氏,故非以賞譽增價也。實父作畫時,耳不聞鼓吹骈阗之聲,如隔壁钗钏,顧其術亦近苦矣。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畫,殊不可習。譬之禅定,積劫方成菩薩,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直入如來地也。
元季四大家,浙人居其三。王叔明,湖州人;黃子久,衢州人;吳仲圭,鐵塘人;惟倪元鎮無錫人耳。江山靈氣,盛衰故有時。國朝名手,僅僅戴進爲武林人,已有浙派之目。不知趙吳興亦浙人。苦浙派日就澌滅,不當以甜邪俗賴者,盡系之彼中也。
昔人評大年畫,謂得胸中萬卷書。更奇,又大年以宗室不得遠遊,每朝陵回,得寫胸中丘壑,不行萬裏路,不讀萬卷書,欲作畫祖,其可得乎?此在吾曹勉之,無望庸史矣。畫之道,所謂宇宙在乎手者。眼前無非生機,故其人往往多壽。至如刻畫細謹,爲造物役者,乃能損壽,蓋無生機也。黃子久、沈石田、文徵仲,皆大耋。仇英短命,趙吳興止六十余,仇與趙雖品格不同,皆習者之流,非以畫爲寄,以畫爲樂者也。寄樂于畫,自黃公望,始開此門庭耳。
余少學子久山水,中複去而爲宋人畫。今間一仿子久,亦差近之。
日臨樹一二株,石山土坡,隨意皴染。五十後大成,猶未能作人物舟車屋宇,以爲一恨。喜有元鎮在前,爲我護短。不者,百喙莫解矣。
董北苑潇湘圖、江貫道江居圖、趙大年夏山圖、黃大癡富春山圖、董北苑征商圖、雲山圖、秋山行旅圖、郭忠恕辋川招隱圖、範寬雪山圖、辋川山居圖、趙子昂洞庭二圖、高山流水圖、李營丘著色山圖、米元章雲山圖、巨然山水圖、李將軍蜀江圖、大李將軍秋江待渡圖、宋元人冊葉十八幅,右俱吾齋神交師友。每有所如,攜以自隨,則米家書畫船,不足羨矣。
◎題自畫
○仿米畫題
米元章作畫,一正畫家謬習。觀其高自標置,謂無一點吳生習氣。又雲王維之迹,殆如刻畫,真可一笑。蓋唐人畫法,至宋乃暢,至米又一變耳。余雅不學米畫,恐流入率易,茲一戲仿之,猶不敢失董巨意。善學下惠,頗不能當也。
○仿煙江疊嶂圖
右東坡先生題王晉卿畫。晉卿亦有和歌,語特奇麗,東坡爲再和之。意當時晉卿,必自畫二三本,不獨爲王定國藏也。今皆不傳,亦無複摹本在人間。雖王元美所自題家藏煙江圖,亦自以爲與詩意無取,知非真矣。余從嘉禾項氏,見晉卿瀛山圖,筆法似李營丘,而設色似思訓,脫去畫史習氣。惜項氏本不戒于火,已歸天上。晉卿迹遂同廣陵散矣。今爲想象其意,作煙江疊嶂圖。于時秋也,辄臨秋景。于所謂春風搖江天漠漠等語,存而弗論矣。
○仿米家雲山圖
董北苑、僧巨然,都以墨染雲氣,有吐吞變滅之勢。米氏父子,宗董巨法,稍刪其繁複,獨畫雲,仍用李將軍拘筆。如伯駒、伯輩,欲自成一家,不得隨人棄取故也。因爲此圖及之。
○題畫贈徐道寅
余嘗見勝國時,推房山鷗波,居四家之右。而吳興每遇房山畫,辄題品作勝語。若讓伏不置者,顧近代賞鑒家或不謂然。此由未見高尚書真迹耳。今年六月,在吳門得其巨軸。雲煙變滅,神氣生動,果非子久、山樵所能夢見。因與道寅爲別,訪之容安草堂,出精素求畫。畫成此圖,即高家法也。觀者,可意想房山風規,于百一乎。
○題畫贈陳眉公
予之遊長沙也,往返五千裏。雖江山英發,蕩滌塵土,而落日空林,長風駭浪,感行路之艱,犯垂堂之戒者數矣。古有風不出,雨不出,三十年不蓄雨具者,彼何人哉?先是予之遊李也。爲圖昆山讀書小景,尋爲人奪去。及是重仿巨然筆意,以志予慕。余亦且倒衣從之,不作波民老也。
○題董北苑畫
朔日至金阊門,客以北苑畫授予。雲煙變滅,草木郁蔥,真駭心動目之觀。乃知米氏父子,深得其意。余家有虎兒大姚村圖,正複相類。不師北苑,烏能夢見南宮耶?
○仿惠崇題
惠崇、巨然,皆高僧□畫禅者。惠以豔冶,巨然平澹,各有所入,而巨然超矣。因仿惠崇及之。
○題畫
“老鶴眠階初露下,高梧滿地忽霜黃”,余曾作此景以贻仲醇矣。清臣複強余爲之,覺與前幅較勝一籌耳。
○題自畫小景
趙令穰、伯駒、承旨四家合並,雖妍而不甜。董源、巨然、米芾、高克恭,三家合並,雖縱而有法。兩家法門,如鳥雙翼。吾將老焉。
○又
陳遒醇有宋刻書苑,攜至煙雨樓,予讀次,辄有省畫法,爲寫癡翁筆意。
○又
此畫余仿大癡,得無余亦癡絕否。
○臨巨然畫題右
上元後三日,友人以巨然松陰論古圖,售于余者。余懸之畫禅室,合樂以享同觀者。複秉燭掃二圖,厥明以示客。客曰:“君參巨然禅,幾于一宿覺矣。”
○仿三趙畫題右
余家有趙伯駒春山讀書圖、趙大年江鄉清夏圖。今年長至項晦,甫以子昂鵲華秋色卷見贻。余兼采三趙筆意爲此圖,然趙吳興已兼二子。余所學,則吳興爲多也。
○題張清臣集扇面冊
余所畫扇頭小景,無慮百數,皆一時酬應之筆。趙子輩亦有仿爲之者,往往亂真。清臣此冊,結集多種,皆出余手。且或有善者,足供吟賞。人人如此具眼,余可不辨矣。
○題鶴林春社圖贈唐公有
家有獨鶴,忽迷所如。人失人得,已類楚弓。自去自來,莫期梁燕。已乃于唐公之牆,複蹑羽人之迹,整翮返駕,引吭長鳴,似深惜別之情,聊作思歸之曲。嗚呼!雀羅阗若,鷗盟眇然。顧此仙禽,真吾,德友。驚蓬超忽,仍聯支遁之交。珠樹玲珑,不逐浮丘之路。雖雲合有冥數,亦由去無遐心。自此可以遊萬裏,等狎雞群,守養千齡,無虞鳥散者矣。欲志黃庭之報,遂寫青田之真。載綴短章,用成嘉話。
○題橫雲秋霁圖與朱敬韬
此仿倪高士筆也。雲林畫法,大都樹木似營丘,寒林山石宗關仝。參以北苑,而各有變局。學古人不能變,便是籬堵間物,去之轉遠,乃由絕似耳。橫雲山,吾郡名勝,本陸士龍故居,今敬韬構草舍其下。敬韬韻致書畫,皆類倪高士。故余用倪法作圖贈之。
○書小赤壁並題
吾郡九峰之間,有小赤壁,余頃過齊安,至赤壁,其高僅數仞,廣容兩亭耳。吾郡赤壁,乃三四倍之,山靈負屈,莫爲解嘲。昔齊安名人,鹵莽如是,因畫赤壁,一正嚮來之謬。然予以是並疑吾郡有小昆山,未知去抵鵲村路幾許,使余得鑿空遊之。或亦如小赤壁,不須多遜也。
○雲海三神山圖
李思訓寫海外山,董源寫江南山,米元晖寫南徐山,李唐寫中州山,馬遠夏圭寫錢塘山,趙吳興寫苕山,黃子久寫海虞山,若夫方壺蓬間,必有羽人傳照。余以意爲之,未知似否。
○江山秋思圖
余與平原程黃門,以使事過江南。一日,ト輿道上,陂陀回複,峰巒孤秀。下有平湖,碧澄萬頃。湖之外,長江吞山,征帆點點,與鳥俱沒。黃門曰:“此何山也?”余曰:“其齊山乎。”蓋以江涵秋影句測之,果然。
○雲林圖
元季四大家,獨倪雲林品格尤超。早年學董源,晚乃自成一家,以簡淡爲之。余嘗見其自題獅子林圖曰:“此卷深得荊關遺意,非王蒙諸人所夢見也。”其高自標許如此。豈意三百年後,有余旦暮遇之乎?
○濠梁秋思圖
“城隅綠水明秋月,海上青山隔暮雲”。吾郡龍潭夜泛,身在太白詩中,不作柴桑濠濮間想語矣。
○煙江疊嶂圖
雲山不始于米元章,蓋自唐時王洽潑墨,便已有其意。董北苑好作煙景,煙雲變沒,即米畫也。余于米芾潇湘白雲圖,悟墨戲三昧,故以寫楚山。
○題天池石壁圖
畫家初以古人爲師,後以造物爲師。吾見黃子久天池圖,皆赝本。昨年遊吳中山,策筇石壁下,快心洞目,狂叫曰:“黃石公!”同遊者不測,余曰:“今日遇吾師耳。”
○幽亭秀木圖
幽亭秀木,古人常繪圖。世無解其意者。余爲下注腳曰:亭下無俗物,謂之幽。木不臃腫,經霜變紅黃者,謂之秀。昌黎雲:坐茂樹以終日,當作嘉樹。則四時皆宜。霜松雪竹,雖凝寒亦自堪對。
○孤煙遠村圖
“山下孤煙遠村,天邊獨樹高原”。非右丞工于畫道,不能得此語。米元晖猶謂右丞畫如刻畫,故余以米家山寫其詩。
○仿叔明畫題
王叔明畫,從趙文敏風韻中來,故酷似其舅。又汛濫唐宋諸名家,而以董源、王維爲宗,故其縱逸多姿,又往往出文敏規格之外。若使叔明專門師文敏,未必不爲文敏所掩也。因畫叔明筆意及之。
○題畫贈俞君寶
俞君寶將遊武夷,索余此圖。若有好事者,能爲君寶生兩翼,便以贈之。畫在余腕,不至如子瞻斷臂也。
○臨郭恕先畫並題
辋川招隱圖,爲郭恕先筆。余得之長安周生。今年複于吳門,見郭河陽臨本,乃易雪景爲設色山矣。河陽筆力,已自小減。矧余野戰之師,何敢言奪趙幟耶。
○寫寒林遠岫圖並題
昔人評王右丞畫,以爲雲峰石色,迥出天機。筆思縱橫,參乎造化,余未之見也。往在京華,聞馮開之得一圖于金陵,走使緘書借觀。既至,凡三薰三沐,乃長跽開卷。經歲開之,複索還。一似漁郎出桃花源,再往迷誤,怅惘久之,不知何時重得路也。因想象爲寒林遠岫圖。世有見右丞畫者,或不至河漢。
○題秋林圖
畫秋景,惟楚客宋玉最工。“寥栗兮若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無一語及秋,而難狀之景,都在語外。唐人極力摹寫,猶是子瞻所謂寫畫論形似。作詩必此詩者耳。韋蘇州落葉滿空山,王右丞渡頭余落日,差足嗣響。因畫秋林及之。
○跋仲方雲卿畫
傳稱西蜀黃筌畫,兼衆體之妙,名走一時。而江南徐熙,後出作水墨畫,神氣若湧,別有生意。筌恐其軋已,稍有瑕疵。至于張僧繇畫,閻立本以爲虛得名。固知古今相傾,不獨文人爾爾。吾郡顧仲方、莫雲卿二君,皆工山水畫,仲方專門名家,蓋已有歲年。雲卿一出,而南北頓漸,遂分二宗。然雲卿題仲方小景,目以神逸。乃仲方嚮余斂衽雲卿畫不置,有如其以詩詞相標譽者,俯仰間,見二君意氣,可薄古人耳。
○題畫贈朱敬韬
宋迪,侍郎。燕肅,尚書。馬和之、米元晖,皆禮部侍郎。此宋時士大夫之能畫者。元時惟趙文敏、高彥敬,余皆隱于山林,稱逸士。今世所傳戴沈文仇,頗近勝國,窮而後工,不獨詩道矣。予有意爲簪裾樹幟,然還山以來,稍有爛熳天真,似得丘壑之助者。因知時代使然,不似宋世士大夫之昌其畫也。因作秋山圖識之。
○楚中題畫寄眉公
武林公署旁午,日撿宋人事。因寫圖而系以詩。武林爲五溪,馬伏波所謂五溪何毒淫,鳥飛不度,獸不敢侵者,至今笛聲悲怨。計余去故園五千裏矣。頗憶作少遊,何能聽車生耳哉。此詩此畫,于余情有當也。
○題山別業畫
自義陽至大石天池山水間,探曆閱兩月,都未曾作畫。今日目眚初佳,梁有客攜巨然圖見示。乘興爲此,吳絹如水,恨手澀不稱耳。
○自作小幀因題
倪黃合作,予所見三幀。獨楊太守家藏爲最。特爲仿之。
○題畫贈君策
余既爲君策作畸墅詩,複作此補圖。然畫中剩水殘山,不能畫畸墅之勝。命之曰:廬山讀書圖雲。
○題山莊清夏圖
小莊清夏,三臥而起,撿所藏法書名畫,鑒閱一過,極人間清曠之樂。作此圖以記事。
○仿趙令穰村居圖
壬寅六月七日,過嘉興魚江中。寫所見之景,卻似重遊也。
○題仿巨然筆
元正十九日,爲余攬揆之辰。海上客攜巨然松亭雲岫圖見示,真快心洞目之觀。戲爲仿此。
○松岡遠岫爲何司理題
右丞田園樂,有“萋萋春草秋綠,落落長松夏寒”,余采其意,爲此圖,贈士抑兄。亦聞士抑有高臥不出,超然人外之意,不愧右丞此語耳。
○又題晴岚蕭寺
此圖爲仲醇作。今入士抑手,仲醇曰:“弟子失之,先生得之。亦複何?”□余曰:“陳仲子失之,何第五得之。不亦風流勝會乎?”因題數語,以識歲月。
○仿大癡畫贈朱敬韬
“詩在大癡畫前,畫在大癡詩後。恰好百四十年。翻訝出世作怪。”此沈啓南自題畫,余謬書之,必有見而大笑之者。壬子十月廿四。
○江山秋思圖
杜樊川詩,時堪入畫:“南陵水面漫悠悠,風緊雲繁欲變秋。正是客心孤迥處,誰家紅袖倚高樓。”陸瑾、趙千裏皆圖之。余家有吳興小冊,故臨于此。
○題畫贈何士抑
士抑兄每望余不爲作畫,所得余幅,辄膺者。余以行役,久廢此道,撿笥中舊時點染三尺山,自武夷寄之。
◎評舊畫
○題曹雲西畫
吾鄉畫家,元時有曹雲西、張以文、張子正諸人,皆名筆。而曹爲最高,與黃子久、倪元鎮颉颃並重。曹本師馮觐、郭熙,此幀則仿巨然,尤異平時之作,藏此以存故鄉前輩風流。以文畫,乃有絕肖大癡者。予得之長安。今合此,乃雙美也。
○題沈石田臨倪畫
石田先生于勝國諸賢名迹,無不摹寫,亦絕相似,或出其上。獨倪迂一種淡墨,自謂難學。蓋先生老筆密思,于元鎮若淡若疏者異趣耳。獨此幀蕭散秀潤,最爲逼真,亦平生得意筆也。
○題沈啓南畫冊
寫生與山水,不能兼長,惟黃安叔能之。余所藏勘書圖,學李,金盤鹁鴿,學周,皆有奪藍之手。我朝則沈啓南一人而已。此冊寫生,更勝山水。間有本色,然皆真虎也。
○題孫漢陽畫石卷
唐李德裕采天下怪石,聚之平泉別墅。遺誡後昆曰:有以平泉石輕予人者,非佳子弟也。內一醒酒石,尤珍愛之,醉則踞焉。今漢陽之寶石,似不少遜,而圖石疑較勝。唐詩雲:“寒姿數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又雲:“雪盡身還瘦,雲生勢不孤。”此頗足以狀石。
○題顧仲方山水冊
米元章論畫曰:紙千年而神去,絹八百年而神去,非笃論也。神猶火也,火無新故,神何去來?大都世近則托形以傳,世遠則托聲以傳耳。曹弗興術協輩,妙迹永絕,獨名稱至今,則千載以上,有耳而目之者矣。薛稷之鶴,曹霸之馬、王宰之山水,故擅國能。即不擅國能,而有甫之詩歌在,自足千古,雖謂紙素之壽,壽于金石可也。神安得去乎?君畫初學馬文璧,後出入黃子久、王叔明、倪元鎮、吳仲圭,無不肖似,而世尤好其爲子久者。
○題周山人畫
余少喜繪業,皆從元四大家結緣。後入長安,與南北宋五代以前諸家血戰,正如禅僧作宣律師耳。此冊李周逸之所勒,欲與閣帖共傳。其志良苦,解脫禅固無藉此,然學欲望見古人門庭蹊迳,斯亦渡河寶筏。珍重、珍重。
○題趙文敏畫
子昂嘗有創爲即工者,題畫卷有曰:予嘗畫馬,未嘗畫羊。子中強余爲此,不知合作否?此卷特爲精妙,故知氣韻,必在天生,非虛也。
○題畫牡丹
花品從衆香國中來,臨風獨笑,足令姚魏氣短。便有群芳競妒,其亦自絕。
○題伯玉畫冊
勝國時畫道,獨盛于越中。若趙吳興、黃鶴山樵、吳仲圭、黃子久其尤卓然者至于今,乃有浙畫之目,鈍滯山川不少。迩來又複矯而事吳裝,亦文沈之勝馥耳。伯玉此冊,行筆破墨,種種自超,可謂劃俗之雅,故當名家。伯玉寒士,然從項氏兄弟遊,多見項子京所藏名畫,遂爾有得,吾友某某特好之。
○題濟川圖卷後
邑侯濟川沈公,以循良爲江南冠冤。鳴琴之暇,好獎進文學知名士。于是某某以感德殉知之意,屬郡中名手,共繪濟川圖贈侯。余轉觀之,近于唐人所賦“南川粳稻花侵縣,西嶺雲霞色滿堂”者,而青雀淩波與海鷗相狎,則清溪之政似之。圖名濟川以此。若余當于侯應召時,寫乘長風破萬裏浪語,爲濟川境也。某志之。
○題孫漢陽卷
右錄米元章一帖,觀此,知米薛相易事。誠有之,鐵□叢譚,或傳訛耳。然余又于宋光祿家,得米元章所畫研山,雲根雪浪,直鑿混沌。吾鄉雪居先生,又圖爲卷,可與元章競爽。余將以米畫贈之,惟欲易東臯草堂前一片煙霞,便意足也。
○題漁樂圖
宋時名手,如巨然、李範諸公,皆有漁樂圖。此起于煙波釣徒張志和。蓋顔魯公贈志和詩,而志和自爲畫。此唐勝事,後人蒙之,多寓意漁隱耳。元季尤多,蓋四大家皆在江南葭間,習知漁釣之趣故也。
○題畫南陵水面詩意
江南顧大中,嘗于南陵逃捕舫子上,畫杜樊川詩意。時大中未知名,人莫加重。後爲過客竊去,乃共歎惋。予曾見文徵仲畫此詩意,題曰:吾家有趙榮祿仿趙伯駒小幀畫。妙絕,閑一摹之,殊愧不似。今予不複見徵仲筆。去二趙可知矣。
○題畫
七夕泊舟吳阊,張慕江以畫售于余。有梅花道人大軸,仿巨然水墨淋漓,雲煙吞吐,與巨然不複甲乙。又高克恭雲山秋霁,與謝伯誠學董源廬山觀瀑圖,皆奇筆也。
○題莫秋水畫
莫廷韓爲宋光祿作此圖,在己卯之秋。時余同觀,咄咄稱賞。今已二十年事矣。仲文愛之,護惜特甚。自蘇過松、周撿襲藏備至,不忍轉入他氏手。亦交誼也。
○題朱雲來畫
敬韬作米虎兒墨戲,不減高尚書。閱此,欲焚吾硯。
○題倪雲林畫
雲林畫,江東人以有無論清俗。余所藏秋林圖,有詩雲“雲開見山高,木落知風勁。亭下不逢人,夕陽澹秋影。”其韻致超絕,當在子久山樵之上。
○論畫
元時畫道最盛,惟董巨獨行,此外皆宗郭熙。其有名者,曹雲西、唐子華、姚彥卿、朱澤民輩。出其十,不能當黃倪一,蓋風尚使然。亦由趙文敏提醒品格,眼目皆正耳。余非不好元季四家畫者,直溯其源委,歸之董巨。亦頗爲時人換眼,丁南羽以爲畫道一變。
●卷三
○記事
予在廣陵,見司馬端明畫山水,細巧之極,絕似李成。多宋元人題跋,畫譜俱不載,以此知古人之逃名。
今年遊白下,見褚遂良西升經,結構遒勁,于黃庭像贊外,別有筆思。以顧虎頭洛神圖易之。主人迫欲朱提,力不能有,遂落賈人手。如美人爲沙叱利擁去矣。更償之二百金,竟靳固不出。登舟作數日惡,憶念不置。然筆法尚可摹擬,遂書此論,亦十得二三耳。使西升經便落予手,未必追想若此也。
書家以豪逸有氣,能自結撰爲極則。西升雖俊媚,恨其束于法,故米漫士不甚賞心。若兒子輩能學之,亦可適俗。因作小楷書記之。
送君者自崖而返,君自此遠。宋子京讀莊子至此,遂欲沾巾。予北上,泊寒山爲送別諸君子拈之。
鬥鹌鹑,江南有此戲,皆在籠中。近有吳門人,始開籠于屋除中,相鬥彌日。複入籠飲啄,亦太平清事。
余與仲醇,以建子之月,發春申之浦,去家百裏。泛宅淹旬,隨風東西,與雲朝暮。集不請之友,乘不系之舟。壺觞對飲,翰墨間作。吳苑酹真娘之墓,荊蠻尋懶瓒之蹤,固以胸吞具區,目瞪雲漢矣。夫老至則衰,倘來若寄,既悟炊梁之夢。可虛秉燭之遊,居則一丘一壑,唯求羊是群;出則千峰萬壑,與汗漫爲侶。茲予兩人,敦此夙好耳。
余遊閩中,遇異人談攝生奇訣。在讀黃庭內篇,夜觀五藏神,知其虛實,以爲補瀉。蓋道藏所不傳,然須斷葷酒與溫柔鄉,則可受持。至今愧其語也。
七夕,王太守禹聲,招飲于其家園。園即文恪所投老。唐子畏,郝元敬諸公爲之點綴者。是日,出其先世所藏名畫。有趙千裏後赤壁賦一軸,趙文敏落花遊魚圖,山仙館圖。又老米雲山,倪雲林漁莊秋霁,梅道人漁家樂手卷,李成雲林卷,皆希代寶也。余持節楚藩歸。曾晚泊祭風台,即周郎赤壁,在嘉魚縣南七十裏。雨過,辄有箭镞于沙渚間出。裏人拾镞視予,請以試之火,能傷人,是當時毒藥所造耳。子瞻賦赤壁,在黃州,非古赤壁也。(壬辰五月)
元李氏有古紙,長二丈許,光潤細膩,相傳四世。請文敏書,文敏不敢落筆,但題其尾。至文徵仲,止押字一行耳,不知何時乃得書之。
余頃驅車彭城,不勝足音之懷。又有火雲之苦,回馭谷水塔上,養疴三月。而仲醇挾所藏木瘿爐,王右軍月半帖真迹、吳道子觀音變相圖、宋板華嚴經尊宿語錄示余。丈室中惟置一床,相對而坐,了不蓄筆研。既雨窗靜間,吳門孫叔達以畫事屬余紀遊,遂爲寫迂翁筆意。即長安遊子,能有此適否?
袁尚書負無礻昆,孫女以餓缢死。尚書善敢,不能餍。每市蚬爲晚飧,可竟一鬥。有一門生,饋以十金,辄作三封。以一封置袖中,乘月叩窮交之戶。呼輿偕步,以袖中金贈之而別。其貧都由此,然每攜麗伎泛泊,一日不能廢也。
楊尚書成,在吳中負物望。其家不貧,而吳中人稱之,不在哀公下。以其淳謹安靜,故令人無可間然耳。尚書過蔡經舊裏,曰:“此宋之大賊,乃居此乎?”以爲蔡京也,所謂不讀非聖書者耶。
張東海題詩金山:“西飛白日忙于我,南去青山冷笑人。”有一名公,見而物色之曰:“此當爲海內名士。”東海在當時,以氣節重。其書學懷素,名動四夷。自吳中書家後出,聲價稍減,然行書尤佳。今見者少耳。
余與程黃門同行江南道上,停骖散步。見陂纡複,峰巒孤秀。下瞰平湖,澄碧萬頃,湖之外江光吞天,征帆點點,與鳥俱沒。黃門曰:“此何山也?”余曰:“齊山也。”黃門曰:“子何以知之?”余曰:“吾知杜樊川所謂江涵秋影者耳。”詢之舟人,亦不能名。但曰:此上有翠微亭。黃門與余一笑而出,是日步平堤六七裏,皆在南湖中。此堤之勝,西湖僅可北面稱臣耳。俗諺雲,九子可望不可登,齊山可登不可望。信然。
大林寺,在天池之西,有西竺娑羅樹二株。中宴坐老僧,余訪之,能念阿彌陀佛號而已。白樂天詩雲:“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必此寺也。
○記遊
武彜有大王峰,峰極尊勝。故名武彜。君爲魏王子骞,曾會群真于此,奏人間可哀之曲。
大田縣有七岩臨水。山下皆平田。秋氣未深,樹葉落,衰柳依依。
洞天岩,在沙縣之西十裏。其山壁立,多松樟。上有長耳佛像。水旱禱,著靈迹。其岩廣可容三幾二榻。高三仞余,滴水不絕。閩人未之賞也,余創而深索之。得宋人題字石刻十余處,皆南渡以後名手。詩歌五章。岩下有流觞曲水,徐令與余飲竟日,頗盡此山幽致。追寫此景,以當紀遊。
高郵夜泊,望隔堤大湖月色微晦,以爲地也。至诘旦,水也。竺典化城,無乃是耶。
子行至滕陽,峄山在望。火靈煙沙,殆不複有濟勝具。是日宿縣中官舍,乃以意造,爲峄山不必類峄山也,想當然耳。曾遊峄山者,知余不欺人。
呂梁縣瀑三千仞,石骨出水上。憶予童子時,父老猶道之,今不複爾。東海揚塵,殆非妄語。
○評詩
大都詩以山川爲境,山川亦以詩爲境。名山遇賦客,何異士遇知己?一入品題,情貌都盡。後之遊者,不待按諸圖經,詢諸樵牧,望而可舉其名矣。嗟嗟,澄江淨如練,齊魯青未了。寥落片言,遂關千古登臨之口,豈獨勿作常語哉?以其取境真也。友人錢象先荊南集,不盡象先才情之變。而余嘗持節長沙,自洞庭而下,漢陽而上,與象先共之。故其取境之真,特有賞會雲。抑余不能遊,然好詩。象先能詩,又好遊,是安得象先爲東西南北之人?窮夫所謂州有九嶽有五者。而皆被以奇音隽響。余得隱幾而讀之。以吾拙而收象先之巧,以吾目而用象先之足,不大愉快哉?
東坡雲:“詩人有寫物之工。”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他木不可以當此。林逋梅花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決非桃李詩。皮日休白蓮詩:“無情有恨何人見,月冷風清欲墮時”,此必非紅蓮詩。裴詠白牡丹詩。”長安豪貴惜春殘,爭賞先開紫牡丹。別有玉杯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
余以丙申秋,奉使長沙。至東林寺,時白蓮盛開。土人雲:此晉慧遠所種。自晉至今千余年,惟存古與欄,而蓮無複種矣。忽放白毫光三日三夜。此花宰地而出,皆作千葉,不成蓮房。余徘徊久之。”幸此花開,與余行會。遠公有記雲:“花若開,吾再來。”余故有詩雲“泉歸虎靜,雲度雁天輕。苔藓封碑古,優雲應記生。”記此事也。
古人詩語之妙,有不可與冊子參者,惟當境方知之。長沙兩岸皆山,余以牙樯遊行其中。望之,地皆作金色。因憶水碧沙明之語。又自嶽州順流而下,絕無高山。至九江,則匡廬兀突,出樯帆外。因憶孟襄陽所謂“挂席幾千裏,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陽郭,始見香爐峰。”真人語,千載不可複值也。
宋人推黃山谷所得,深于子瞻,曰:“山谷真涅堂裏禅也。”
頃見岱志詩賦六本。讀之既盡,爲區檢討用孺言曰:“總不如一句。”檢討請之,曰:“齊魯青未了。”
“燈影照無睡,心清聞妙香。”杜少陵宿招提絕調也。予書此于長安僧舍,自後無複敢題詩者。
“萬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幾見月當頭。”文徵仲嘗寫此詩意。又樊川翁“南陵水面漫悠悠,風緊雲繁欲變秋。”趙千裏亦圖之。此皆詩中畫,故足畫耳。
“風靜夜潮滿,城高寒月昏。”“秋色明海縣,寒煙生裏闾。”“春盡草木變,雨余池館青。”“楚國橙橘暗,吳門煙雨愁。”“郭外秋聲急,城邊月色殘。”“衆山遙對酒,孤嶼共題詩。”“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林花掃更落,徑草踏還生。”“挂席樵風便,開樽琴月孤。”“落日池上酌,清風松下來。”王江甯、孟襄陽,五言詩句。每一詠之,便習習生風。
余見倪雲林自題畫雲:十月江南未隕霜,青楓欲赤碧梧黃。停桡坐對寒山晚,新雁題詩小著行。
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澄江淨如練。玉繩低建章,池塘生春草。秋菊有佳色,俱千古寄語,不必有所附麗,文章妙境,即此然。齊隋以還,神氣都盡矣。
李獻吉詩,如“詠月”有雲“光添桂魄十分影,寒落江心幾尺潮。”不見集中,自是佳語。唐子畏詩,有曰:“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夢中煙。”又曰:“秋榜才名標第一,春風脂粉醉千場。”皆學白香山。子畏之才,何須以解首矜诩。其亦唐人所謂今朝曠蕩春無涯,不免器小之诮。
唐人詩律,與書法頗似,皆以濃麗爲主,而古法稍遠矣。余每謂晉書無門,唐書無態,學唐乃能入晉。晉詩如其書,雖陶元亮之古淡,阮嗣宗之俊爽,在法書中未可當虞褚。以其無門也,因爲唐人詩及之。
翰墨之事,良工苦心,未嘗敢以耗氣應也。其尤精者,或以醉,或以夢,或以病。遊戲神通,無所不可。何必神怡氣王?造物乃完哉。世傳張旭號草聖,飲酒數鬥,以頭濡墨,縱書牆壁上。淒風急雨,觀者歎愕。王子安爲文,每磨墨數升,蒙被而臥,熟睡而起。詞不加點,若有鬼神。此皆得之筆墨蹊迳之外者。今觀察王先生,當人日,病不起。據枕作詩二十章,言言皆樂府鼓吹也,乃與彼二子鼎足立矣。
東坡讀金陵懷古詞于壁間,知爲介甫所作,歎曰:“老狐精能許,”以羁怨之士,終不能損價于論文。所謂文章天下至公。當其不合,父不能谀子。其論之定者,雖東坡無如荊公何,太白曰:“崔灏題詩在上頭。”東坡題廬山瀑布曰:“不與徐凝洗惡詩。”太白擱筆于崔灏,東坡操戈于徐凝。豈有恩怨哉?
○評文
東坡水月之喻,蓋自肇論得之,所謂不遷義也。文人冥搜內典,往往如鑿空,不知乃沙門輩家常飯耳。大藏教若演之有許大文字。東坡突過昌黎歐陽,以其多助。有此一奇也。
蘇子瞻表忠觀碑,惟敘蜀漢抗衡不服,而錢氏順命自見。此以賓形主法也。執管者即已遊于其中,自不明了耳。如能了之,則拍拍成令。雖文采不章,而機鋒自契。
文章隨題敷衍,開口即涸。須于言盡語竭之時,別行一路。太史公荊轲傳,方敘荊轲刺秦王,至秦王環柱而走,所謂言盡語竭。忽用三個字轉雲“而秦法”自此三字以下,又生出多少煙波。
凡作文,原是虛架子。如棚中傀儡,抽牽由人,非一定死煞。真有一篇文字,有代當時作者之口,寫他意中事,乃謂注于不涸之源。且如莊子逍遙篇。鸠笑大鵬,須代他說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裏而南爲?”此非代乎?若不代,只說鸠笑,亦足矣。又如太史公稱燕將得魯仲連書雲:“欲歸燕,已有隙,恐誅;欲降齊,所殺虜,于齊甚衆。恐已降而後見辱,喟然歎曰:與人辨,我甯自辨。”此非代乎?
文有翻意者,翻公案意也。老吏舞文,出入人罪。雖一成之案,能翻駁之。文章家得之,則光景日新。且如馬嵬驿詩,凡萬首,皆刺明皇寵貴妃。只詞有工拙耳。最後一人,乃雲:尚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便翻盡從來巢臼。曹孟德疑冢七十二。古人有詩雲:直須發盡疑冢七十二。已自翻矣。後人又雲:以操之奸,安知不慮及于是。七十二冢,必無真骨。此又翻也。
青鳥家,專重脫卸。所謂急脈緩受,緩脈急受。文章亦然。勢緩處,須急做,不令扯長冷淡。勢急處,須緩做,務令纡徐曲折,勿得埋頭,勿得直腳。
杜子美雲:擒賊先擒王。凡文章,必有真種子,擒得真種子,則所謂口口咬著。又所謂點點滴滴雨,都落在學士眼裏。
文字最忌排行,貴在錯綜其勢。散能合之,合能散之。左氏晉語雲:賈誼政事疏,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與選左右。早谕教,選左右,是兩事。他卻雲心未濫而先谕教,則化易成也。此是早谕教。下雲若其服習講貫,則左右而已。此是選左右,以二事離作兩段,全不排比。自六朝以後,皆畫段爲文,少此氣味矣。
作文要得解悟。時文不在學,只在悟。平日須體認一番,才有妙悟,妙悟只在題目腔子裏思之。思之思之不已,鬼神將通之。到此將通時,才喚做解悟。了得解時,只用信手拈神,動人心來。頭頭是道,自是文中有竅,理義原悅人心。我合著他,自是合著人心。文要得神氣,且試看死人活人,生花剪花,活雞木雞,若何形狀?若何神氣?識得真,勘得破,可與論文。如閱時義,閱時令,吾毛竦色動,便是他神氣逼人處。閱時似然似不然,欲丟欲不丟,欲讀又不喜讀,便是他神索處。故窗稿不如考卷之神,考卷之神薄,不如墨卷之神厚。魁之神露,不如元之神藏。試之,自有解人處。脫套去陳,乃文家之要訣。是以剖洗磨煉,至精光透露。豈率爾而爲之哉?必非初學可到。且定一取舍,取人所未用之辭,舍人所已用之辭;取人所未談之理,舍人所已談之理;取人所未布之格,舍人所已布之格;取其新,舍其舊。不廢辭,卻不用陳辭;不越理,卻不用皮膚理;不異格,卻不用卑瑣格。格得此,思過半矣。
文家要養精神,人一身只靠這精神幹事。精神不旺,昏沈到老,只是這個。人須要養起精神,戒浩飲,浩飲傷神;戒貪色,貪色滅神;戒厚味,厚味昏神;戒飽食,飽食悶神;戒多動,多動亂神;戒多言,多言損神;戒多憂,多憂郁神;戒多思,多思撓神;戒久睡,久睡倦神;戒久讀,久讀苦神。人若調養得精神完固,不怕文字無解悟,無神氣,自是矢口動人。此是舉業最上一乘。
多少伶俐漢,只被那卑瑣局曲情態,耽擱一生。若要做個出頭人,直須放開此心。令之至虛,若天空,若海闊;又令之極樂,若曾點遊春,若茂叔觀蓬,灑灑落落。一切過去相、見在相、未來相,絕不裏念,到大有入處,便是擔當宇宙的人,何論雕蟲末技?
甚矣,舍法之難也。兩壘相薄,兩雄相持,而俠徒劍客,獨以魚腸匕首,成功于枕席之上,則孫吳不足道矣。此舍法喻也。又喻之于禅,達磨西來,一門超出,而億劫持三千相;彈指了之,舌頭坐斷,文家三昧,甯越此哉。然不能盡法,而遽事舍法,則爲不及法。何士抑能盡法者也,故其遊戲跳躍,無不是法。意象有神,規模絕迹。今而後以此爭長海內,海內益尊士抑矣。
吾常謂成弘大家,與王唐諸公輩,假令今日而在,必不爲當日之文。第其一種真血脈,如堪輿家所爲正龍,有不隨時受變者。其奇取之于機,其正取之于理,其致取之于情,其實取之于事,其藻取之于辭。何謂辭?《文選》是也。何謂事?《左史》是也。何謂情?《詩》《騷》是也。何謂理?《論語》是也。何謂機?《易》是也。《易》闡造化之機,故半明半晦,以無方爲神。《論語》著倫常之理,故明白正大,以《易》知爲用。如《論語》曰:“無適無莫”,何等本易。《易》則曰:“見群龍無首,下語險絕矣。”此則王唐諸公之材料窟宅也。如能熟讀妙悟,自然出言吐氣,有典有則,而豪少佻舉浮俗之習,淘洗殆盡矣。
夫士子以幹祿故,不能迂其途,以就先民矩是或一說矣。不曰去其太甚乎?小講入題,欲離欲合,一口說盡,難複更端,不可稍加虛融乎。股法所貴,矯健不測。今一股之中,更加複句,轉接之痕盡露。森秀之勢何來?不可稍加裁剪乎?古文只宜暗用,乃得一成語。不問文勢夷險,必委曲納之。或泛而無當,或奇而無偶,不可稍割愛乎。每題目必有提綱,即欲運思于題中。又欲回盼于題外,若複快意直前,爲題所縛。圓動之處,了不關心,縱才藻燦然,終成下格,不可另著眼乎?諸如此類,更仆莫數。一隅反之,思過半矣。
●卷四
○雜言上
以蹊徑之怪奇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決不如畫。
子美論畫,殊有奇旨。如雲簡易高人意,尤得畫髓。昌信卿言,大竹畫形,小竹畫意。
虛室生白,吉祥止止。予最愛斯語。凡人居處,潔淨無塵溷,則神明來宅。掃地焚香,蕭然清遠,即妄心亦自消磨。古人于散亂時,且整頓書幾,故自有意。
長生必可學,第不能遇至人授真訣。即得訣,未必能守之終身。予初信此道,已讀禅家書,有悟入,遂不複留情。有詩曰:“未死先教死一場。”非七真不解此語也。
沈明遠畫魚,不點雙睛,嘗戲詫人曰:“若點當化龍去。”有一童子拈筆試點,沈叱之,魚已躍去矣。欲诘童子,失其所在。鯉魚躍龍門,必雷神與燒其尾,乃得成龍。李思訓畫一魚甫完,未施藻荇之類。有客叩門,出看,尋入,失去畫魚。童子覓之,乃風吹入池水。拾視之,惟空紙耳。後常戲畫數魚投池內,經日夜,終不去。
嘉興有濟舟和尚,蚤歲不曾識字,因口授禮觀音文經。三歲,忽發智慧,于內外典豁然通曉,腹爲箧笥,辯若懸河。晉陵唐應德時就訪之,與談濂洛關閩之學,尤似夙悟。大士冥加顯被之力,不可誣也。濟有語錄行于世,因書此文志之。
南京有顧寶幢居士,精淨土。每言曰:塵勞中隨處下手,生死上不必留情。又嚮觀禅師曰:閻浮界中,心行爲重。皆有道者之言。口寶幢亦善畫,余于焦弱侯處見之,蓋師董北苑。
閻頭陀者,不知其年,每似六七十許人。坐赤日中,臥冰雪路,吐語灑然,似有得者。
黃大癡九十,而貌如童顔。米友仁八十余,神明不衰,無疾而逝。蓋畫中煙雲供養也。大波羅般若經六百卷,此爲經之心。般若有兩種,所謂觀照般若,須文字般若中入。亦觀音圓通所雲:此方真教體,清淨在音聞也。余書此經,欲使觀者皆觀自在耳。
般若經六百卷,此爲之心,猶雲般若心也。今以心經連讀,失其義矣。般若有三,有觀照般若;有寶相般若;有文字般若。文字亦能熏識趣無上菩提,故書此流布世間。使展卷者,信受誦讀,種善知見。所謂一句染神,曆劫不變也。
士君子貴多讀異書,多見異人。然非曰宗一先生之言,索隱行怪爲也。村農野叟,身有至行,便是異人。方言裏語,心所了悟,便是異書。在吾輩自有超識耳。
姚氏月華,筆劄之暇,時及丹青。花卉翎毛,世所鮮及。嘗爲楊生畫芙蓉匹鳥,約略濃淡,生態逼真。然聊複自娛,不複多見也。
王右丞詩雲: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余謂右丞雲峰石迹,回合天機,筆思縱橫,參乎造化。以前安得有此畫師也。
“詩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爛漫是吾師。”東坡先生語也,宜其名高一世。
王烈入太行山,忽聞山如雷聲。往視之,裂百余丈。一徑中有青泥流出,烈取抟之,即堅凝,氣味如香粳飯。杜子美詩雲:“豈無青精飯,使我顔色好。”即此事也。嵇叔夜不逢石髓,然已得爲形解仙。吾輩安得必遇靈藥?但此中空洞,無塵土腸,即終日吃飯,坐證真乘矣。觀陳希夷于錢若水事,則急流勇退,亦神仙中人也。
東坡守汝陰,作擇勝亭,以帷幕爲之,世所未見也。銘略曰:“鑿枘交設,合散靡常。赤油仰承,青幄四張。我所欲往,十夫可將。與水升降,除地布床。”又雲:“豈獨臨水,無適不臧。春朝花郊,秋夕月場。無胫而趣,無翼而翔。”子由亦雲:“吾兄和仲,塞剛立柔。視身如傳,苟完即休。山磐水嬉,習氣未瘳。豈以吾好,而俾民憂。颍泉湛清,颍谷孔幽。風有翠幄,雨有赤油。匪車匪舟,亦可相攸。”
東坡在海外,所至不容。僦僧寮以居,而與子過。自縛屋三間,僅庇眠食。嘗行吟草田間,有老妪嚮之曰:“內翰一場富貴,卻都消也。”東坡然其言。海外歸,至陽羨,買宅,又以還券不果,蓋終其世無一椽。視今之士大夫何如耶?樂志論固隱淪語,然開口便雲良田廣宅,去東坡遠矣。
攤燭作畫,正如隔簾看月,隔水看花,意在遠近之間,亦文章妙法也。
雪江圖,如武陵漁父,怅然桃源。閣下亦曾念之乎?湖上兩峰,似已興盡,惟此結夢,爲有情癡。世有以山水爲真畫者,何顛倒見也,然恐某纂,亦顛倒見耳。
顔清臣忠義大節,唐代冠冕,人以其書傳。蔡元長書法似米南宮,書以其人掩。兩傷雙美,在人自擇耳。
杜子美作八哀詩,于李北海雲“幹谒走其門,碑板照四裔。獨步四十年,風聽九臯唳。”北海在當時,特以文名,後乃爲書所掩。
墨之就試也,如吹竽,必一一而吹之。其既用也,如啖蔗,窮委而不厭。其漸盡也,如火銷膏而不知。其成功也,如春蠶之作絲,而歸于烏有。然李廷以久特聞,豈非尤物也耶?
物之可傳者,若三代之鼎彜。籀之鼓,幹之劍,斯之玺,何之瓦,與夫宋之陶與研,皆寄于金玉土石之殊質以存于世,而世亦處之于藏與玩之間。唯墨不然,以速朽之材,而當必磨之用,其壽乃有消金玉而铄土石者。
古之作者,寂寥短章,各言其體。王右軍之書經論序贊,自爲一法;其書箋記尺牍,又自爲一法;故評書者比之于龍。何獨右軍?岣嵝石鼓之旁出而爲鍾鼎,峄山鴻都之旁出而爲圖印,是皆有龍德焉。挈其要領,則兵家所謂勢險節短。晉人所謂一往即詣者,盡之矣。近代唯豐考功悟此三昧。余友陳懿蔔此卷,覃思念年而彙之。則先秦兩京之書學旁支,犁然具矣。金人壽承博士王少微山人而在,其不以爲枕中之秘也。夫有客謂余曰:“公赝書滿海內,世無照魔鏡,誰爲公辨黎丘?”余曰:宋時李營丘畫,絕少真迹。人欲作無李論。米元章見僞者三百本,真者二本,安見三百本能掩二本哉?余每書,辄令族子鎬摹之。歲久,積成六卷,命之曰“收種堂帖”,因爲題此。
○雜言下
般若如清涼池,四面皆可入,用人之謂也;般若如大火聚,四面皆不可入,行法之謂也。用人欲兼收,一門則局;行法欲畫一,多門則亂。
氣之守也,靜而忽動,可以采藥。故道言曰:一霎火焰飛,真人自出現。識之行也,續而忽斷,可以見性。故竺典曰:狂心未歇,歇即菩提。
俠客爲知己者死,重于氣義也。非是,則郭解之假手,何異于豢犬之吠人?忠臣以大義滅親,關于廟社也。非是,則逄蒙之負心,何異于哺枭之食母?是以君子不受難酬之恩,不樹難事之友。
一人發真,魔宮震動,諸天欲善人,熾盛以摧魔也。一人造業,地藏愁悲,菩薩欲地獄,盡空乃自成佛也。
庶官修名,大臣捐名。修名者,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潛行密用,如龍養珠也。捐名者,橫心之所念而無是非,橫口之所言而無利害,獨往獨來,如龍之行雨也。
如來說法,必先放光。非是無以攝迷而入悟也。故《易》曰:潛龍勿用。祖師印可,旋爲掃迹。非是且將執悟而成迷也。故《易》曰:亢龍有悔,知潛之勿用,則必有激發之大機。董公所以說高祖也,其說曰:名其爲賊,故師直而爲壯。知亢之有悔,則必有收斂之妙用。子房所以招四皓也,其說曰:難以力爭。故功逸而有成。
甘草非上藥也,而參苓以爲國老。黛赭非殊彩也,而丹碧以爲前茅。今五品散局,名位未極,纏蓋猶輕,有心足以思,目足以識,口足以辯,行足以信者。布列數人,隨事評定。時乎左袒公卿,而台谏不疑其爲阿;時乎左袒台谏,而公卿不疑其爲激。國是自定,人心自正矣。
《易》戒童牛,《書》稱由孽。匹夫匹婦之是非不明,其究,必有狎大人者。愚夫愚婦之是非不明,其究,必有侮聖人者。宋人有言曰:清議者,國之所以立也。重則亟及,蔓則難圖矣。
王者不治夷狄,窮兵則耗國;聖人不爲已甚,盡法則無民。第國子不以後著爲先著,庸醫亦以活人者殺人。是之與非,猶中國之與夷狄也。有如烽火初驚,而廢懲膺之策,則將聽華夷之自相屠﹃,而一無所創乎?黑白未剖,而主調停之議,則將聽邪正之自相玄黃,而兩無所排乎?孔子作《春秋》,孟子辟楊墨,此魯連飛矢,而魏勝濟師也。即大將更當何如矣?
張安道、歐陽永叔,子瞻輩人也,子瞻以其譽而重;王荊公、程伊川,子瞻輩人也,子瞻亦以其仇而重。作家之相仇,勝于疇人之相譽。何則?妒之厲,由其知之真也。知薛道衡者,隋炀也。知駱賓王者,武後也。若乃蚍蜉之撼,無損參天。蒼蠅可憎,等之飄瓦而已。
心如畫師,想成國土。人在醉鄉,有千日而不醒者,官中之天地也。人在夢宅,有千載而不寤者,名中之天地也。關尹子曰:至人不去,天地去識。
獨立不懼,惟司馬君實與吾兄弟耳。東坡之不容于荊公也。昔之君子,惟舒是師。今之君子,惟溫是隨,吾不能隨耳,東坡之不容于溫公也。具此兩截,成一完人。兵再鼓而氣不衰,金百煉而色益瑩。蓋東坡筆之利,自竺典中來。襟宇之超,得了元之力。謂其爲縱橫之學者,洛黨之謬談也。
曾子行恕,當無一事忤人。而放流之論,諄諄瘅惡,孰知三省者之爲金剛劍。南雍慎言,當無一語傷時。而羿之谕,咄咄逼人,孰知三緘者之爲荼毒哉。
蘇門四友,惟山谷學不純師。東坡視之,隱然敵國。文章氣節之外,戒行精潔。平生罪過,比于露坐科頭者,只小豔詞耳。此真東坡之畏友也。其爲文,仿蘭亭序,題跋書畫,寥落短篇,出于劉義慶世說。雖偏師取奇,皆超出情量,動中肯綮。而廣川之藻,長睿之博,顧不無遜席焉,亦得坡公薰染力耳。當宣和時,黨禁蘇黃,及其翰墨。凡書畫有兩公題跋者,以爲不祥之物,裁割都盡,乃以進禦。蓋論世者興嗟焉。豈知五百年後,小玑片玉,盡享連城,如侍禦楊公裒成此帙也耶?山谷嘗爲子弟言,士生于世,可百不爲,惟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臨大節而不可奪者,不俗也。宋人之以爲不祥也,俗也。侍禦公之結集也,醫俗也。世有不俗者,定不作書畫觀矣。
○楚中隨筆
米元晖作潇湘白雲圖,自題“夜雨初霁,曉煙欲出。”其狀若此,此卷予從項晦伯購之。攜以自隨,至洞庭湖,舟次斜陽蓬底,一望空闊長天雲物,怪怪奇奇,一幅米家墨戲也。自此每將暮,辄卷簾看畫卷,覺所攜米卷,爲剩物矣。
湘江上奇雲,大似郭河陽雪山。其平展沙腳,與墨沈淋漓,乃是米家父子耳。古人謂郭熙畫石如雲,不虛也。
米元晖又作海嶽庵圖,謂于潇湘得畫景。其次則京口諸山,與湘山差類。今海嶽圖亦在余行笈中。元晖未嘗以洞庭北固之江山爲勝,而以其雲物爲勝。所謂天閑萬馬,皆吾師也。但不知雲物何心,獨于兩地可以入畫。或以江上諸名山,所憑空闊,四天無遮,得窮其朝朝暮暮之變態耳。此非靜者;何由深解,故論書者曰:一須人品高,豈非以品高則閑靜,無他好萦故耶。
余所居學使者官署,正接遼王廢宮。往見彈事有雲,故相張謀廢遼王,以廣第宅。今按府志,遼藩之廢,在江陵未相時,而廢宮與江陵官沒入廢宅相去遠甚。人言其可信哉?若將史筆爲真事,恐有無窮受屈人,皆此類也。
余至衡州,欲觀大唐中興頌。永州守以墨刻進,亦不甚精。蓋彼中稱爲三絕碑曰:元漫郎頌,顔平原書,並祁陽石。爲三殊可哞恨,石何足絕也。蓋兩公書與文,與其人爲三絕耳。因題詩,令守镌之。詩曰:“漫郎左氏癖,魯國羲之鬼。千載遠擅場,同時恰對壘。”“有唐九廟隨飛煙,一片中興石不毀。幾回吹律寒谷春,幾度看碑陳迹新。遼鶴歸來認城郭,杜鵑聲裏含君臣。折钗黃絹森光怪,舊國江山余氣概。當時富貴腹劍多,異代風流椽筆在。書生何負于國哉?元之籍何當來。子瞻飽吃惠州飯,涪翁夜上浯台。杖藜掃石溪聲咽,不禁技養還留碣。清時有味是無能,但嗽湘流莫饒舌。”
米元晖楚山清曉圖,謂楚中宜取湖天空闊之境。余行洞庭良然,然以簡書刻促,翰墨都廢,未嘗成一圖也。而有以盤礴诋余者,余爲詩曰:“拈筆經營朝口居,心知余習未能除。莫將枕漱閑家具,又入中山箧裏書。”蓋山中題畫,聊以解嘲雲。頃楚文學張子見訪,言彼其之子,爲屈轶所指,非直煙霞罪過。余口占二絕示之雲“蓬窗聽雨夜迢迢,誰遣尊前慰寂寥?楚畹衆香都好在,天階瑞草不曾。”又“來雁霜天楚客歸,野情只授薜蘿衣。只今白杜酬裴迪,絕勝朱門薦陸機。”今年日行,三山道中,夢書韓昌黎送李願歸盤谷序,且題于後曰:盤谷,唐人名手無書者。豈昌黎所雲,吾文自謂大好,人必大笑之耶?覺而心異之,厥明,聞已在彈事中。時陳中丞遺書相訊,謂不知複诋何語。予答之曰:昔年以盤礴達聰聽,唯作書未及。今之罪案,當在此耳。已而果然。昔管甯渡海,風濤大作。舟人請各通罪過,甯曰:吾嘗三朝露坐,一朝科頭。平生罪過,其在斯乎,予何敢望幼安,而以書畫見诋。此爲幸矣。宋時蘇黃書,雖收藏之家,辄抵罪,何止及身。此又非予幸中之幸耶。因題六圖曰:枕漱閑動,而系之以此。庚子四月之望。
○禅悅
華嚴經雲:“一念普觀無量劫,無去無來亦無住。如是了達三世事,超諸方便成十方。”李長者釋之曰:十世古今,始終不離于當念。當念即永嘉所雲,一念者,靈知之自性也,不與衆緣作對。名爲一念相應,惟此一念,前後際斷。
绛縣老人,能知四百甲子。桃源中人,不知有漢晉魏。古詩雲“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但今日不思昨日事,安有過去可得?冥心任運,尚可想六時不齊之意。何況一念相應耶?
余始參竹篦子話,久未有契。一日,于舟中臥念香嚴擊竹因緣,以手敲舟中張布帆竹,瞥然有省,自此不疑,從上老和尚舌頭,千經萬論,觸眼穿透。是乙酉年五月,舟過武塘時也。其年秋,自金陵下第歸,忽現一念,三世境界,意議不行。凡兩日半而複,乃知大學所雲,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正是悟境。不可作迷解也。
中庸,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既戒懼矣。即屬睹聞,既不睹聞矣。戒懼之所不到,猶雲:觀未發氣象,既未發矣。何容觀也?余于戊子冬,與唐元徵、袁伯、瞿洞觀、吳觀我、吳本如、蕭玄圃,同會于龍華寺。愍山禅師夜談,予征此義,瞿著語雲:沒撈摸處撈摸。余不肯其語曰:“沒撈摸處,切忌撈摸。”又征鼓中無鍾聲,鍾中無鼓響,鍾鼓不交參。句句無前後偈。瞿曰:“不礙。”余亦不肯其語曰:“不借”。是夕,唐袁諸君子,初依法門,未能了余此義,即憨山禅師,亦兩存之,不能商量究竟。余謂諸公曰:請記取此語,異時必自有會。及袁伯見李卓吾後,自謂大徹。甲午入都,與余複爲禅悅之會。時袁氏兄弟,蕭玄圖、王哀白、陶周望數相過從。余重舉前義,伯竟猶渣滓余語也。
李卓吾與余,以戊戌春初,一見于都門外蘭若中。略披數語,即許可莫逆。以爲眼前諸子,惟君具正知見,某某皆不爾也。余至今愧其意雲。
袁伯于彌留之際,深悔所悟。于生死上用不著,遂純題念佛往生經雲:人死聞一佛名號,皆可解脫諸苦。伯能信得及,亦是平生學道之力。四大將離,能作是觀,必非業力所可障覆也。迩見袁中郎手摘永明宗鏡錄與冥樞會要,較精詳,知其眼目不同往時境界矣。
陶周望以甲辰冬請告歸。余遇之金阊舟中,詢其近時所得,曰:亦尋家耳。余曰:兄學道有年,家豈待尋?第如今日次吳,豈不知家在越?所謂到家罷,問程則未耳。丁未春,兩度作書,要余爲西湖之會,有雲:兄勿以此會爲易。暮年兄弟,一失此,便不可知。蓋至明年,而周望竟千古矣。其書中語遂成谶,良可慨也。
達觀禅師初至雲間。余時爲諸生,與會于積慶方丈。越三日,觀師過訪,稽首請余爲思大禅師大乘止觀序曰:王廷尉妙于文章,陸宗伯深于禅理。合之雙美,離之兩傷。道人于子,有厚望耳。余自此始沈酣內典,參究宗乘,複得密藏激揚,稍有所契。後觀師留長安,余以書招之,曰:“馬上君子無佛性,不如雲水東南接。”引初機利根,紹隆大法,自是不複相聞。癸卯冬大獄,波及觀師。搜其書,此書不知何在。余謂此足以報觀師矣。昔人以三轉語報法乳恩,有以也。
曹孝廉視余以所演西國天主教,首言利瑪窦,年五十余,曰已無五十余年矣。此佛家所謂是日已過,命亦隨減,無常義耳。須知更有不遷義在,又須知李長者所雲:一念三世無去來。今吾教中,亦雲六時不齊,生死根斷。廷促相離,彭殇等倫。實有此事,不得作寓言解也。
趙州雲,諸人被十二時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時辰,惜又不在言也。宋人有十二時中,莫欺自己之論。此亦吾教中不爲時使者。
帝網重珠遍刹塵,都來當念兩言。真華嚴論上,分明舉五十三參鈍置人。此余讀華嚴合論偈也。當念二字,即永嘉所雲:不離當念常湛然,覓即知君不可見。須觌面一回,始得。
地水火風,四大和合。假生我身,四大各離。妄身當在何處,此圓覺吃緊語。然離妄無真,真該妄末。妄徹真原,斬頭覓活,無有是處。
彭居士有家赀百萬,皆以擲之湘流,曰無累他人也。余有偈曰:家赀百萬擲湘流,太華山邊撒石頭。個是學人真榜樣,閨中兒女漫悠悠。古德謂閨閣中物,舍不得,即是禅病。閨閣中物舍得即是悟迹。如顔子之得一善是也。拳拳服膺,便是礙膺之物。學人死活,不得處永明禅師料簡四句,謂有禅有淨土,無禅無淨土雲雲。皆勸人修西方,作往生公據也。然修淨土,皆以妄想爲入門。至于心路斷處,義味嚼然,則不能不退轉,故有疑城以居之。唯宗說俱通,行解相應者,不妨以祖師心投安養土。如智者大師永明壽,皆其卓然者也。
諸禅師六度萬行,未高于諸聖。唯心地與佛不殊。故曰:盡大地,只當人一只眼。又曰:吾此門中,唯論見地,不論功行,所謂一超,直入如來地也。然普賢行願毗盧法性,足目皆具。是爲圓修,不得以修與悟,作兩重案也。
金剛經四無相,但我相空。則人物壽相皆盡矣。永嘉集三料扌柬,但法身徹,則般若解脫皆真矣。華嚴六相義,但知真如扌忽相,則總別同異,成壞皆融矣。曹溪四智,但悟大圓鏡,智則平等。觀察所作智皆轉矣。孟子之言巧力,臨濟之言照用。豈有二哉?
【附錄】董其昌畫論
一、以書入畫與士氣
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爲之。樹如屈鐵山如畫沙,絕去甜俗蹊徑,乃爲士氣,不爾縱俨然及格,已落畫師魔界,不複可救藥矣。若能解脫繩束,便是透網鱗也。(《畫旨》)
二、文人之畫
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其後董源、巨然、李成、範寬爲嫡子,李龍眠、王晉卿、米南宮及虎兒皆從董、巨得來,直至元四大家黃子久、王叔明、倪元鎮、吳仲圭皆其正傳。吾朝文、沈則又遠接衣缽。若馬、夏及李唐、劉松年又是大李將軍之派,非吾曹當學也。(《畫旨》)
三、繪畫與真山水
以境之奇怪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決(原書第215頁)不如畫。東坡有詩曰:“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余曰:“此元畫也。”晁以道詩雲:“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詩傳畫外意,貴有畫中態。”余曰:“此宋畫也。”(《畫旨》)
昔人乃有以畫爲假山水,而以山水爲真畫者,何顛倒見也。(《畫眼》)
四、筆墨之用
荊浩,河內人,自號洪谷子,博雅好古,以山水專門,頗得趣嚮。爲雲中山頂,四面峻厚。自撰《山水訣》一卷,語人曰:“吳道子畫山水有筆而無墨,項容有墨而無筆。吾當采二子所長,爲一家之體。”故關仝北面事之。世論荊浩山水爲唐末之冠。蓋有筆無墨者,見落筆蹊徑而少自然;有墨無筆者,去斧鑿痕而多變態。(《畫旨》)
五、畫家與環境
李思訓寫海外山,董源寫江南山,米元晖寫南徐山,李唐寫中州山.,馬遠、夏琏寫錢塘山,趙吳興寫霅苕山,黃子久寫海虞山,若夫方壺蓬阆必有羽人傳照,余以意爲之,未知似否?(《畫旨》)
六、畫與隔
攤燭作畫,正如隔簾看月,隔水看花,意在遠近之間,亦文章法也。(《畫旨》)
七、畫欲暗不欲明
余嘗與眉公論畫。畫欲暗不欲明。明者如觚棱鈎角是也,暗(原書第216頁)者如雲橫霧塞是也。眉公胸中素具一丘壑,雖草草潑墨,而一種蒼老之氣,豈落吳下之畫師恬俗魔境耶?(《畫旨》)
八、神與逸
畫家以神品爲宗極,又有以逸品加于神品之上者,曰出于自然而後神也。此誠笃論,恐護短者竄入其中_。士大夫當窮工極姸,L師友造化,能爲摩诘而後爲王洽之潑墨,能爲營丘而後爲二米之雲山,乃足關畫師之口,而供賞音之耳目。(《畫旨》)
九、同能不如獨詣
文太史本色畫極類趙承旨,第微尖利耳。同能不如獨詣,無取絕肖似,所謂魯男子學柳下惠。(《畫旨》)
十、師古人與師造化
畫家初以古人爲師,後以造物爲師。吾見黃子久《天池圖》,皆赝本。昨年遊吳中山,策筇石壁下,快心洞目。狂叫:“黃石公!”同遊者不測。余曰:今日遇吾師耳。(《畫旨·題天池石壁圖》)
畫家以古人爲師,已自上乘,進此當以天地爲師。每朝起看雲氣變幻,絕近畫中山。山行時見奇樹,須四面取之。樹有左看不入畫,而右看入畫者,前後亦爾。看得熟,自然傳神。傳神者必以形,形與心手相湊而相忘,神之所托也。
十一、讀萬卷書,行萬裏路
畫家六法,一曰氣韻生動,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學得處。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成立鄞鄂,隨手寫出,皆爲山水傳神。(《畫眼》)(原書第217頁)